私人动物史·鸟
黄可
有关动物的个人经验,最早是天上飞的,但不是鸟。
天上飞的东西,对只能躺着的婴儿来说,有着迷人的吸引力。我刚断奶之后不久,因为吃奶粉的奶瓶口子开得太小,总是没吃饱,饿得哭闹,父亲也不知道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把我抱到日光灯下,那时一家人还住在爸爸妈妈那个几平米的宿舍里,是一排平房中的一间,夜里的灯光前有飞蛾,妈妈说,我看着它们绕光飞行,就不哭了。
关于鸟,是后面一些的事情。现在能想起来的最久远的记忆,发生在童年时外婆家的夏天。我已经不怎么再想起这些事情了,外婆从村里搬到县城之后,我似乎就再和那个村庄没有关系了。
那里如今变了模样,中国农村特有的小洋楼到处都是,村道也已经铺上了水泥。留在我记忆里的那些夏天都一去不回,我认识三千的时候,他的爷爷还活着,我的外公也还在,如今两位老人都成了各家老宅里墙上的一幅照片,想起来,距离我认识三千,已经有十五年了。
把一窝小鸟从树上偷下来,这样的事情对如今的我来说当然是不可想象的,但当时的我只不过是个二年级的小学生。一群孩子在围墙外哄闹,我悄悄地躲在门边看他们,搞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他们那么兴奋,凯旋归来一般。天气热了,我的汗往下掉,外婆在身后不远的地方说,去和他们玩啊。我犹豫了,但那群孩子里为首的那个扭头看见了我,他挥了挥手。
那是我第一次看见羽翼未丰的幼鸟,很多年后我去查了书,问了几个生物系的朋友,才终于搞清楚那是白头鹎,一种南方常见的鸟类。已经忘记是几只鸟了,它们挤在一起,在那个小小的鸟窝里,我不知道它们的母亲飞回来后是何等的悲伤和痛苦,但是在一群孩子眼里,他们想要做得事情和母鸟是一样的。
那个为首的孩子就是三千,他说,去我家吧。
那窝幼鸟就在他家里住下了,三千找来喂食家禽的饲料,加了水捏成团,喂给张着嘴的幼鸟,我在一旁蹲着看,他坐在地上,看了我一眼,你为什么不坐下啊?我说,地上脏。他笑了笑不说话。很多年以后,三千有一回跟我说,他还记得我对他说的这第一句话。
那个暑假剩下的日子,我每天准时出现在三千家里。那些鸟儿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而且迅速地生长,羽翼渐丰,它们开始扑腾翅膀,似乎要飞起来。我试着给它们喂食,没过几天,它们站在我的手指头上,无所畏惧,很快它们会飞了,在屋子里到处跳跃。
这些鸟给了我一种错觉,仿佛生命就是如此简单,它们生长,没有任何的阻碍和困难,我和三千全然不曾记得这些鸟儿来自一只我们不曾谋面的母鸟。或许它来过三千家窗前,但它到底失去了这几个孩子。
三千之所以叫三千,是因为他出生的时候被罚了三千块钱,但他却是家中的独子,等我后来思考起这件事的时候,始终不得其解。这当然不是他的真正名字,但在很多年的时间里,我都只知道他叫三千。
外公外婆的老宅和三千家中间隔了一条小道、一个菜园,走过去一分钟都不用,我就这样天天跑到他们家去,三千的爷爷有时候在家,笑嘻嘻地对我说,小鬼!你又来了!不知道为什么,我总是很怕他,也不吭声,就跑进三千的房间了。
鸟儿长大了,它们叫起来声音嘹亮。那天我进他房间的时候,他躺在床上,抬起头对我说,我打算放了他们。那时候,鸟儿已经被关进了笼子里,因为它们把粪便落得到处都是,三千的奶奶生气了。我说,好呀,放了吧。三千说,那明天吧。我看着笼子里跳上跳下的鸟,觉得它们挺可爱的。
我们去了菜园,三千的奶奶蹲在角落里,正在仔细地拔去菜苗间的小草。我和三千认真地找着,从菜叶里找出幼小的菜虫,它们圆滚滚的,白白的身子发出淡绿色的光芒。我不敢抓,三千伸过手来,把它们统统抓进了一个纸盒子里。
给小鸟们加了餐,它们只用了片刻的时间就把虫子都吃完了。我们俩坐在地上,看着笼子里的鸟,谁也没有说话。三千房间的窗户透进光来,将近中午了。我们就这样坐着,屋外是他爷爷收音机的声音,断断续续,什么也听不清,窗外就是菜园,三千的奶奶不知道还在不在那里,听不见动静。
忽然,外公在远远的地方喊我,声音从窗户飞进来,该回去吃午饭了。
我站起来,对三千说,我回去了。他说好。
一九九九年,我们家从爸爸妈妈那个几平米的小宿舍,搬进了职工公寓。
原先的宿舍在半山腰,公寓在坡顶上,相距就几十米的距离。那一排宿舍平房前,有一大片空地,有个石碑横躺着成了桌子,字迹模糊了,也从来不记得上面是什么内容。石碑四周垒几块砖当腿,放上一个长长的水泥板,就成了椅子。
坡顶上的公寓周围都是碎石和杂草,我时常又跑回宿舍前的空地玩耍。夏日傍晚,这里聚集了吃完饭的大人和精力过剩的孩子,吵吵闹闹。有许多小贩就这样驾着摩托车,载满东西,来到空地上兜售。
有一天,来的是一个年轻的男子,摩托车的后座上绑着一个大铁笼,里面还有许多小格,关满了叽叽喳喳的小鸟。
小孩子围上去,睁大眼睛看着笼子里各种各样的鸟,仿佛从来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多种鸟儿,五彩斑斓的,浑身雪白的,乌漆嘛黑的。小孩子们不知道这些鸟儿的命运如何,围着笼子大声打闹,把手伸向笼子,但很快被年轻男子制止了。
不一会儿,孩子们就知道这些鸟儿是明码标价的,但显然他们还不知道明码标价意味着什么。有大人问年轻男子,是野生的吗?年轻男子坐在摩托车上抽烟,是,都是网住的。又有大人说,我要这两只。年轻男子问,要处理一下吗?大人答,要。
孩子们终于知晓了这些笼中鸟的命运。
谁也没有看清年轻男子手里发生了什么,被他从笼子里抓出来的鸟已经不做声了,随后他迅速而干脆地拔去了鸟的羽毛,丢在了石碑旁的水沟里,羽毛颜色深浅不一,轻盈地落在土里,此后的很多天,只要刮起了风,总有几根柔软的羽毛旋转着飘到天上去。
那天爸爸也坐在石碑旁的水泥板上,他对这些鸟儿没有发表意见,也没有掏钱决定他们的生死,只是后来有那么几回,妈妈端给我炖好的一小碗肉与汤,吃去那些肉,剩下的都是一些小小的骨架。
我从来没有见过它们还能叫唤和跳跃时的样子,爸爸似乎刻意隐去了什么,时至今日,他拿起刀子,提着买回来的鱼去阳台时,还会让我别过去。
那个年轻男子又来了几次。
印象里是个下午,那天他来得太早了,大人们都还没有下班,我不知道为什么没有去上学。那时候快秋天了,听见他摩托车的声音,像老人持续的咳嗽,我跑下小坡,看见他刚刚把车停下。
他坐在石碑边上,摩托车上的铁笼子用塑料布遮起来了一些,隐隐约约看得见几只鸟的身影。我也坐到了石碑边上,那时候的我还不知道如何和陌生的大人打交道,但他年轻,仿佛也没有那么可怕。风一吹,他吐出的烟飘到我跟前,我呛得一直咳嗽。
我站起来,走去笼子前,透过塑料布的缝隙看里面的鸟。
我问他,这些鸟都不一样吗?他说,不一样。我又问,都是什么鸟啊?他就看了我一眼,用闽南语说了一大串名字,我心不在焉地听着,认真看着一只只在笼子里焦躁的鸟。我问他,什么鸟最好看?他吐出一口烟,把烟蒂丢进了水沟里,说,说出来你认识吗?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了,觉得十分窘迫。
你喜欢鸟吗?他忽然问我。我点点头,他又说,那你应该不喜欢我。
时至今日,我还记得当时我认真地摇了摇头,我并不讨厌他,但却说不上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说,今天来早了,明天我晚点来,你要是放学了早点回来,我带一只芙蓉鸟让你看看。
我什么话都还没说,他已经跃上摩托车,又发出一串剧烈的咳嗽声,下坡去了。
除了猫头鹰、老鹰、鹦鹉这类人人认得的鸟儿之外,我第一次记住一种鸟的名字,就是芙蓉鸟。至于知道芙蓉鸟就是金丝雀,那是很久之后的事情了。
隔天傍晚放学后,我从学校一路小跑回家,天已经暗下来了,我跑到山坡下的时候,远远看见他的摩托车停在石碑旁。终于跑到摩托车旁,看见年轻男子正抽着烟对我笑,说,着急什么?
我说,芙蓉鸟呢?
他掀开塑料布,指着笼子角落里一个格子,那里有一只浑身黄绿相间的鸟儿,它看着我,我盯着它,鸟儿的身子圆滚滚的。有那么一小会儿,它身上仿佛在反射金色的光芒,忽然,它开口叫了,圆润悠长的叫声,随后就安静了。
其他的鸟儿都在叽叽喳喳地闹腾,只有它气定神闲。我问年轻男子,你会把它卖了吗?他摇摇头,不卖。是你抓住它的吗?不是,买来的。我哦了一声,不知道说什么了。
大人们又挑选了几只鸟,不过这一次,他走到很远的地方,一直走到空地的另一头去了,蹲在那里,我看见有羽毛在风中升腾起来,他背对着所有人,谁也看不见他手里发生了什么。
不知道怎么回事,那天之后,我好像就再没有见过这个年轻男子,或许他来过,但我一次也没有再遇上了。
只是很多年后,我在偶然知道芙蓉鸟就是金丝雀的时候,才忽然明白过来,当时他背对着的,是那只芙蓉鸟。
搬到坡顶上的职工公寓这个新家后,我曾经短暂地拥有过一只八哥。
那只八哥来到我家的时候,我去楼下的叔叔家借了一只笼子,那是一个不那么大的方形竹笼,八哥的个头不小,住进去略显拥挤。
我把笼子挂在家里的阳台上。
时值又一个暑假,我就天天守在笼子边,八哥是聪明的鸟,它看着我,我也看着它,就像比赛一样,我歪个头,它也歪个头,终日无所事事的夏日,我都耗在了阳台上,日光在午后会照进来,汗从我的额头上滴下来时,我就提着鸟笼躲进书房里。
我用煮熟的米粒喂它,每天都要给它换无数次饮水杯里的水,它就那样歪着头看我,一点儿声音也不出,像在思考我每个动作的意义。
八哥通体黝黑,鲜黄色的喙,头和喙交接处就是众所皆知的一簇额羽,直挺挺地朝天窜立,看起来精神十足。借给我笼子的叔叔说,八哥会说话,不过得给它捻舌头。我问他为什么呀,他说因为八哥的舌头上有一层厚厚的硬东西,需要把它们弄掉,舌头才会变得柔软,学说话才会学得好。
我问他,那八哥会疼吧?他哈哈笑了起来,说,八哥疼又不是你疼。我吓了一跳,原来真的会疼,从那以后,这个叔叔提起八哥说话的事情,我都不做声了。
事实上,没过多久,八哥就病了。
它漆黑的羽毛失去光泽,变得乱蓬蓬的,眼神也涣散了。我提着鸟笼,在阳台上看它,它也看我,但似乎很疲惫。
那时暑期将尽,天黑得晚,我提着它去楼下找那个叔叔,他看着八哥,说,它生病了。我说,它会好起来吗?叔叔没有说话,他去找了颗药丸,弄成粉末,溶进了八哥水杯里的水。叔叔又找了葡萄糖给我,说明天倒一些到水里。
从他家里出来时,天已经黑了,我走在楼道里,看不清鸟笼里的八哥,它沉默无声,没有灯,我摸着栏杆回到家里,把它放在书房里。
那是它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个晚上。
原本我以为,吃了药之后,隔天它就会好起来,羽毛会恢复光泽,眼睛会像以前一样清澈透亮。但是隔天清晨,我翻身下床去了书房,看见它躺在笼子底部,像一幅画。
我大哭起来,妈妈冲进书房,看见笼子里的八哥。爸爸也来了,他站在笼子边,看了一会儿,蹲下身打开笼子把它捧了出来,放在地板上。他去阳台上拿了个脸盆,我不知道爸爸要做什么,只顾着哭。
一整个暑假,都是这只八哥陪伴着我,它还没有来得及学会说一句话,就这样死去了。我一直相信它不需要捻舌头也能说话,但再没有机会去证明这一点了。
八哥的身体忽然变得很小,它安静地躺在地板上,羽毛居然也是干净整齐的,爸爸用脸盆盖住它,然后拍起了脸盆,砰砰砰,像大鼓声响,砰砰砰,爸爸掀起脸盆又落下,一股股气流被吹到它的身上,羽毛在微微抖动着,砰砰砰,脸盆落在地上的声响在书房里回荡,然而八哥始终一动不动。
我泪眼模糊地看着它,知道它的眼睛永远不会再睁开了。
从那之后,我就再没有养过鸟。
大二的暑假,距离八哥死去的那个夏天已经九年了,某个炎热的夜晚,小姨刚好来家里小住,我们正在客厅说话,忽然听到阳台传来一声闷响,像是什么东西撞在玻璃窗上。爸爸正在书房写字,开了灯走到阳台上,我也过去,抬头看见一只鸟正站在窗沿上。
它身材颀长,爪子看起来十分锋利,浑身白色羽毛。我想起来,鸟在夜里视力是极差的,它迷路了吗,为何会在深夜闯入人类的住所。
妈妈和小姨也都来到阳台上,夜深了,开了灯的阳台上显得拥挤,白天的热气还没有散去,没有一点风,格外闷热。
我们全家人看着那只鸟,妈妈说,能抓住它吗?爸爸伸出手去,鸟似乎什么都看不见,也没有躲闪,爸爸够不着它,它站在高处,我伸出手去,够到了它,鸟忽然明白了什么,扑腾起翅膀,要啄我。爸爸说了句小心,抓住了它的翅膀。
它在爸爸手里挣扎着。妈妈找来一条绳子,把它的爪子绑起来。爸爸低声问,怎么办?妈妈说,妍也在,炖汤吧。妍是小姨的女儿,说话那会儿已经熟睡了。爸爸听了不做声,妈妈在阳台的储物格里找了许久,抬起头嘀咕,鸟笼哪里去了?没有笼子,爸爸就把鸟关在阳台已经多年不用的浴室隔间里,把门拉上的时候,我们听见它撞到铝合金板的声音,清脆响亮。
我问爸爸,真的要杀了它吗?爸爸仍旧不说话,我们回到客厅里。
我依稀记得那天晚上在客厅里,妈妈和小姨谈到了一笔旧账,和一些人情世故,爸爸看了一会儿电视,就洗澡去了。我百无聊赖地摁遥控器,找不到什么好看的节目,心里一直惦记着阳台上那只鸟。
那是山禽,要不是夜色深沉,它绝不会闯入人类的居所,更不会站在窗台上束手就擒,它有尖爪和利喙,修长的身体是深林中生存的结果。
就在爸爸洗完澡的时候,阳台上传来一阵剧烈的声响,我和妈妈快步走向阳台,推开纱门,打开灯,拉开浴室隔间的门,里面空无一物,鸟已经飞走了,什么都没有剩下。爸爸洗穿好衣服,也来了阳台,抬头看浴室上方的空隙,低声说,真有力气啊。妈妈摇摇头,可惜了。
从此以后,它应该都会在太阳落山前飞回自己的窝,天黑之后的世界有多险恶,它想必熟记于心。
只是不知道那天晚上,它要飞多久才能到家。
从厦门飞到布鲁塞尔,在空中飞行一共是十五个小时,转一次机,睡了两觉,吃了三餐,喝了无数的水。飞行是辛苦的,凌晨一点从北京再次起飞时,夜色茫茫,地球的一半在黑暗之中,我们就在这黑暗中飞行。
轰鸣中睡得不甚安稳,我醒来时多要了一条毛毯,窗外是云,在黑暗中发出幽幽的光,再醒来时,已经要降落了。布鲁塞尔有雨,天色阴沉。
到达欧洲之后,我住在一个小小的房子里,九月末暖气已经开始运作,窗外是一个小小的庭院,总有十几岁的小孩穿着五彩斑斓的衣服在那里玩耍,远处的屋顶上落着乌鸦,天将亮时,它们总是哇哇地叫。
走出房门是一片广场,到处是鸽子,它们不怕人,常来和晒太阳的人抢夺食物。
此外,就再没有见过其他的鸟了。
这些鸟都是自由的。
就这样忽然想起,许多年前那些被关在笼子的小小格子里,命运未卜的鸟儿。
出发来欧洲前几天,回了趟老家看望爷爷,爸爸开着车从村道绕进去,如今到处都已经铺了水泥,快到爷爷家的时候,会路过几户人家,他们住在村子的边缘,其中有一座房,是当年来卖鸟的年轻男子的家,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知道这件事情,但我确实是知道的。
如今他决不再是年轻的人了。
距离看见芙蓉鸟的那个秋天,已经十三年。
出国前一个月,还回了外公外婆以前住的村子,如今老宅已经破旧,庭院里的地上满是青苔落叶,外公成了挂在老宅里的一幅照片。不远处,三千家的老房子边盖起了新房子,我们两家之间的小道还在,菜园也还在,三千的奶奶仍然勤劳地收拾着,菜园不远的地方,就在那条小道边上,是一颗龙眼树。
当年,三千就是从这棵树上偷走了一窝小鸟,而彼时的我,就站在院子边,看着他。
记得几个月前,听说三千的女儿已经上幼儿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