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遊四方者,魂歸何處故里

黃可


 

那時,第一次世界大戰剛剛爆發,波赫士十五歲,父親的眼疾加重了,幾近失明,於是決定退休。於是,他們全家從阿根廷搬到了瑞士日內瓦。那是少年波赫士雲遊四方的開端,他遍遊英法,一九一九年時,又舉家遷往西班牙。但在歐洲遊歷的時光並不算長久,二十二歲那年,青年波赫士回到了阿根廷,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的圖書館裡工作。

他就出生在這裡。那是一八九九年八月二十四日,這個男嬰誕生於阿根廷首都一個書香門第。他兩歲時,全家搬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北部,他的父親在那棟後來他度過童年和青少年時期的樓房裡,開闢了一個圖書館,彷彿上帝在那時就早有暗示,他這一生像是為了守護千千萬萬冊圖書而來到人世。

這座圖書館,乃至他後來於其間工作過的,以及再後來他親手建造的,一座座匯集而起,變成他筆下永久的一座。不過這最初的圖書館,還有其中的萬卷藏書,對波赫士而言有它自己的使命和歷史意義。他在這裡接觸到眾多英文作品,他此後一生中,无论是在歐陸因為上學而習得的法文、古拉丁語,為了閱讀哲學而自學的德文,还是在他彌留之際學到的阿拉伯文,都未曾撼動英文和英語文學在他心中的位置。

那些書卷是祖母留給他的,其中不乏關於東西方哲學的英文作品。他讀了,任由思緒在心裡翻湧。一些年月之后,東西方哲學的交鋒、文化的差異,將在他的創作中留下無數可見而不可見的痕跡。而那些在他作品中反覆出現的意象:夢境、迷宮、圖書館,還有虛構的神和人,也開始流淌在他關於世界之荒誕與人世之虛妄的字句之中。

許多人談論他作品中意象,如夢、迷宮,或者其他,不妨再提起那篇在華文世界聞名遐邇的《小徑分岔的花園》,翻開這篇虛構作品,便可窥见他一生作品中,氣象萬千的滂薄意象。雖然研究和辯論的文章不可謂不多,但時至今日,它構建的是迷宮,自己更是也成了迷宮。

對波赫士而言,迷宮和迷宮之中裹挾的其他,或許是意味著死亡終點到來的曲折。世界始終荒誕離奇,波赫士並不著急走出這迷亂之所在,真正的迷宮於他而言,並非這空間,而是時間。在時間的迷宮裡,過往、此刻與未來之間的關係,無論連成直線還是曲線,只有迷宮本身是永恆的。在他筆下,波赫士為自己、也為讀者構建的迷宮,其實都在提出和回答同一個問題:我們該如何在迷宮裡找尋自己,而當我們走到死亡盡頭時,終點將會是什麼地方?年輕時,波赫士失眠,會盯著夜色的黑暗處看,发现黑暗中的色彩。而時間不曾停留,到了耳順之年,他的眼睛失明。人生便迎來了另一段旅途。

陪伴他人生最後一段歲月的瑪麗亞·兒玉,和他在世界各處遊歷。他們去,或者是再去那些地方:美洲的城市、歐洲的角落,還有歐亞之間的土耳其、東方的日本,拍下許多照片。當中的不少地方,他年輕的時候去過,再走一遍時,波赫士已經失明,但他還記得自己年輕時走過的路、看過的景色。

後來有人提議將照片出版,波赫士就為照片寫了文字。那些文字匯成了《圖片冊》,被無數人讀到,照片卻沒有一同出版。讀者們翻開這些詩文,或許不知道它們本應該有照片相伴,卻也無妨,讀那些字句,就彷彿和晚年的波赫士站在一起,他和我的眼前看不見那些斑斕景色,卻又到底是看得見的。

一九八六年,已經得了癌症的波赫士知道自己時日無多,決定最後一次離開阿根廷。那時候,兒玉問他的醫生,如果在最終時刻,還想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是否可能?醫生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波赫士卻問兒玉,為什麼要提這樣的問題呢?他並不打算再回到這裡了。

是年四月,他和追隨陪伴自己多年的兒玉在日內瓦結婚,六月十四日,他便在那裡去世了。那是波赫士度過自己少年時光的地方,他最終長眠於此,長眠於在這塊他曾經獨自翻閱著詩集、自學德語,讓他心頭湧蕩青春歡樂的地方。

波赫士有句話廣為流傳,時常被印在書籤上、書展海報上,或者某家書店的某個角落。他說:「天堂應該是圖書館的模樣。」雲遊四方的他,歸家時,並不一定要回到哪裡,他想必在旅途中發現了歸途,那或許是一條通往圖書館的路。而他此生漫長旅途,都化作萬千字母、筆畫、聲音與圖像,從西方到東方,也從東方到西方,在數不盡的圖書館裡扎根,然後,再一次次重新啟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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