私人动物史·鱼
黄可
大概是十岁的时候,我拥有了人生中最初的两条金鱼。关于它们到来的具体时节,或许是一月,或许是六月,我回忆了许久,始终没能确定。但我记得很清楚的是,它们被养在一个小小的塑料盒里,只活了一个礼拜。
那时学期终了,父亲要到镇上的中学去阅卷,学校安排好的一辆面包车早早停在公寓楼下,我起了个大早,匆匆忙忙吃过早餐跟着父亲一起出发。路途不远,四十分钟的车程,车上坐得满满当当,我被挤在车窗旁,耳边听着大人们说话,却什么都没有听进去。面包车拐过弯往镇中学的大铁门开去时,我正望着窗外,看见马路另一边熙熙攘攘的人群。
那天是赶圩的日子。
下了车,父亲还没来得及跟我说话,我就已经跑出了镇中学大门,越过马路,钻进了市集里。圩日的记忆是关于气味的,淡淡的果脯气息弥漫在大大小小的摊位之上,混合着某种类似塑胶的刺鼻味道。我对食物没有兴趣,对各式五彩斑斓的衣服鞋子也没有多看一眼,很快找到了一排卖花鸟的摊位。
那些鱼缸摆在一张巨大的帆布上,帆布是铺在地上的,我看见那些红的黑的鱼,蹲了下来,盯着它们硕大而突出的眼珠,还有它们飘逸的鱼尾,看了很久。我已经想不起来那个卖鱼的究竟是个老头还是个老太太,只记得是个年纪极大的人。我蹲在鱼缸旁,身无分文,买不起它们中的任何一条鱼。
快中午了,太阳变得热烈起来,我到市集里去溜达了一圈,对一切都兴趣缺缺。我又绕回到那些鱼缸边上,看见也有几个小孩在那里蹲着,那时候差不多该吃午饭了,市集里的一切气味都变得鲜活而诱人,我很快就走了出来,过马路找父亲去了。
午饭的时候我跟父亲要了钱,他没问拿钱要干什么,我自己反倒心虚了,小声说要买文具。吃过饭,我又匆匆忙忙过了马路,一头钻进市集里。那些鱼缸还在,但圩很快要散了,我得赶紧,卖金鱼的人发现了我,问我,喜欢金鱼吗?我点头,他又说,买两尾回去养着。我不说话,看着那一个个鱼缸,隔了一会儿才问,它们都一样价格吗?卖金鱼的人回答我,大尾的当然贵一些。
我就那么蹲着,觉得它们可真好看啊,卖金鱼的人站了起来,我知道圩要散了。我说,小尾的多少钱?两块。我把五块钱全部花光了,一条红色的,一条黑色的,还有一包色彩斑斓的鱼饲料。我当然是买不起鱼缸的,它们被装在塑料袋里,外面还加了一层,我走回镇中学门口,坐在花圃边上,把袋子提到了眼前,胳膊酸了也舍不得放下。
镇中学门口小卖部的老板认得我是某某老师的儿子,他看见我手里的塑料袋,招呼我进去,把一个塑料盒里的糖果倒掉,去装了些水,让我把金鱼倒进去。我一言不发,他又抓了几颗糖给我,我说了谢谢,捧着盒子走出小卖部,回到学校门口的花圃边坐着。
接我们回去的车子来的时候,我没有发现,直到听见父亲的叫声,我才抬起头。那时漫天彩云,金色的霞光就像是鱼鳞在泛着光。
父亲看见鱼,什么也没说。我很惊讶,想主动说点什么,但那又显得太刻意了,便也不说话了。那天回程,我一直看着鱼,在车上的时候,大人们都来看了一眼,但立刻就没有兴趣了,直到天色暗下来,车里没了光线,看不见鱼了,我还低头盯着手里的盒子。
我已经想不起来究竟是什么让我对它们如此着迷,留在记忆里的只有当时那种惊艳而被深深吸引的感觉。很多年之后,读到李娟写阿泰勒的散文,她提到曾经养过的金鱼,说它们是“不可思议的梦一样的尤物”,那一刹那,我脑海都是十岁的这个午后。
那时候,距离认识会掏鸟窝的好朋友三千,尚有一点时间,距离我认真养起第一只鸟——那是一只八哥,也还有一些年月。所以严格来说,那两条金鱼,是我人生中第一次尝试去照顾的其他生命。但我仍然记得,它们在那个盒子里只活了一个礼拜,黑色的那条先死去了,隔天是红色的。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它们为什么忽然就死去了,或许是因为我急不可耐地不停换水,或许是放进去了太多的饲料。它们在黑夜里的某个时刻浮起来,天亮时我发现了生命的消逝,然而它们并没有全然把白色的鱼肚翻过来,而是微微侧着身,仿佛只是一不小心失去了平衡。
金鱼死去的时候,仍然是优雅而美丽的。
塑料盒空了,然后不知所踪。那包鱼饲料在书桌上放了很久,后来有一天也不见了。
家里阳台上的水槽分成两格,一大一小,有点黄金分割的意思。初中的时候,小的那一格忽然有一天就变成了我的私人水族箱。
那格水槽三十几厘米宽,半米多长,大约二十厘米深,贴了白色的瓷砖,用一块布把下水的口子堵住,压上一块忘记从哪里捡来的褐色石头,就能打开水龙头放水了。家里的房子坐西朝东,午后的阳台满满都是阳光,太阳照进水槽里,那一池子的水亮斑闪耀,白色瓷砖会放出奇异而明净的光。
那时是夏天,某个午后,我骑着自行车到村里去找艾翁。他家在河边上,那条河隔开了村庄和山,河岸连绵着高大的竹子,它们往天空长上去,再被叶子的重量压了下来,变成了一个个驼背的老者。竹林顶上到处都是硕大的白鹭巢,它们的叫声多变,但多数情况下是沉闷而难听的。墨绿的竹叶重重叠叠,遮住了阳光,在河面上投下大片的阴影。
那天的天气热得让人烦躁,我们迫不及待地下水去了,他家门口的河水没不过膝,河水却是冰凉的,河底到处是冲刷得光滑发亮的小石子。
艾翁他哥哥瘦瘦高高的,皮肤很黑,不怎么说话,我们玩水的时候,他在河岸边走来走去。隔了一会儿,他喊艾翁和我过去。那是河岸上的一个大水坑,台风过境之后,总是在沙滩上留下许多这样的水坑。艾翁哥哥说,有好多鱼。我认出来了,是河里在小石子间乱窜的那些鱼,虽然并不是同一种鱼,但它们都游得飞快,总能像瞬间移动一样地从我脚边游过,把自己隐藏在河石的颜色之中。但如今它们被困在这河岸上的水坑里了。
艾翁哥哥说,推沙子吧。
虽然它们逃不掉了,但是水坑两米余长,要想徒手抓住这些鱼,还是几乎不可能的。那是我第一次推沙子,艾翁哥哥在一头,我和艾翁在另一头,把边上的细沙和小石子往水坑里推,水花四溅,我们放声大笑,脸上都是水,冰冰凉凉的,鱼儿们惊慌失措地往中间游去,水坑在慢慢变小。
当水坑只剩下脸盆大小的时候,鱼儿们慌不择路了,试着跃出水面,但效果实在有限。艾翁哥哥回去拿了个塑料袋,把鱼儿们都兜了进去。那些鱼儿很小,有的还没有我小拇指的一半长,艾翁说他随时都能再抓一堆,就把鱼都给了我。
回去的路上,塑料袋挂在车把上,摇摇晃晃地滴着水。我的裤腿都湿了,身上也都是水,但太阳晒在身上很快就干了。回到家,我奔到阳台上,把鱼倒进脸盆里,刷起了水槽。
太阳还没有下山,鱼儿们已经搬进水槽里了,我把阳台上盆栽里的大块石头都刷干净,在水槽里搭起了几个洞,鱼儿们纷纷躲到石头下面去了。
阳台上是夏天散不尽的热气,我一身汗,零零星星的一点风,猛地窜过来,也是热的。
这个贴了白色瓷砖的“水族箱”,在我的青春期里存在了漫长的一段时间。
那些推沙子捉住的小鱼毕竟是野生的,到了这水槽里,养尊处优,似乎格外容易养活。在此后的一年多时间里,水槽里的鱼类变得多种多样起来。先是回老家时在家门口的小溪里网住的两条小草鱼,食指长,后来证明它们的生命力无比顽强,再来是小水沟里发现的红色鲫鱼,清澈的水里忽然出现的粉红色身影,时至今日,我还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它们会出现在那里。后来还有从邻居家带回来的一条孔雀鱼,不过它能活下来真是奇迹,或许多亏了夏日阳台上终日充足的日晒,让水温不至于太低。
这些八竿子打不着边的鱼儿们就通通生活在这个水槽里,夏天太阳毒辣,瓷砖上青苔长得勤快,连石头上也长了墨绿色的一层,手摸上去滑溜溜的。过不了几天我就得把鱼儿们通通捞进脸盆里,把水槽洗刷一遍。
这件事情成了我为数不多的消遣。水槽洗刷完毕之后,接下来的时间总是耗费在搭石头上。那些大小不一形状各异的石块,有的拱成半圆,有的深凹进去,我得让它们像卯榫一样拼合起来,牢牢地站在水里,否则野蛮的小草鱼转眼就能把它们都撞倒。不过,如今回想起来,印象最深刻的也就是这两条脾气暴躁的小草鱼了。
记得有次全家外出,傍晚回来时,父亲去阳台放东西,一推看门看见地上有个东西,仔细一看,居然是条鱼,连忙喊我过去。两条小草鱼个头差了一点儿,地上的是大的那条,八成是想越狱。我把它捡起来,不知道它跳出来多久了,浑身都是灰尘和不知道哪里粘上的脏东西,几乎成了鱼干。我用脸盆装了些水,把它丢进去。
它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没救了。
阳台上余热还未散尽,我看了一眼沉在水里的小草鱼,它身上的脏东西像水草一样在水里摇曳着,掉落下来。我拧开水龙头,水哗哗地在脸盆里撞出气泡来,小草鱼被冲得翻了好几圈。我关掉水龙头,进屋找水喝。
结局必然如你所料,但对当时的我而言,不亚于一个圣迹。我喝完水被电视机吸引之后许久,才想起了脸盆里的小草鱼,于是,我走到阳台,看见它正在水里到处乱窜。坐在水槽边,我不可思议地看着它,忽然觉得自己错过了某个显圣的瞬间。
然而很快我就又有机会一睹这一奇迹了。
从那天开始,两条小草鱼仿佛被点醒一般,前赴后继地跃出水槽,飞向隔壁的大水槽,飞向地板,飞向盆栽,或者飞向堆在墙角的杂物。我捡起它们,放入水中,等待它们一次又一次的浴火重生,仿佛一个循环游戏。
终于,我决定用一个巨大的脸盆罩住水槽,它们再没有成功过,但有段时间,我坐在客厅里,总能听到阳台偶尔传来闷闷的一声“咚”。
闽南的夏天,台风一个接一个地来。
台风过境的夜里,风雨大作,清晨醒来去阳台总能看见水槽里飘着许多不知道从哪里刮来的树叶。有一天,台风刚刚远去,天空洗刷得干干净净,大地都还没来得及晒干,艾翁就骑着自行车来找我了,他在我家楼下喊,去不去钓鱼!
河道里的水涨了起来,而且水流变得格外湍急,我们都知道台风刚过,要离那条河越远越好。
村里某个氏族的祖宅门口有一口池塘,眼下池子里的水漫上来,整个庭子汪洋一片,我们带着钓具——其实不过是细长竹竿绑了玻璃线,再加个鱼钩就做出来的东西——到了池塘边,脱了鞋,淌水玩了一会儿,才终于要钓鱼。我们心知肚明这池塘里并没有什么值得期待的惊喜,好在我从小耐心过剩,找了块露在水面上的石墩坐下,一动不动仿佛打坐。
第一条上钩的鱼总被我们看做某种启示,刚有动静,我就兴奋地收杆了,随即看见那条近乎透明的大肚鱼。
艾翁放声大笑。
这条鱼实在太小了,也太蠢了。它身长大概只有三厘米,近乎透明,说实话,它的嘴巴根本咬不下鱼钩,只不过是横着咬在那半截蚯蚓上而已,让人费解的是,它宁愿被带出水面,也不愿意松口。我晃了晃钓线,本想再给它一次机会,只要愿意松口,它就能立刻落回水中,我也绝不跟它计较。
最终,它决定留在我的桶里。
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这第一条鱼的启示如此直白,那天我整整钓上来三十条大肚鱼,它们在我的水桶里就像一支军团。我决定收手,带着它们回家去了。这一天,阳台上的水槽终于迎来了自己鱼类多样性的巅峰。
那三十只大肚鱼个头整齐,动作划一,我不知道它们是天生如此,还是突然来到了清澈的水中才变得格外矜持。
那个夏天接下来的日子里,我无聊时总是坐在水槽边,看着里面的鱼游来游去,度过一个又一个下午,也把自己晒黑了一层。在我眼里,大肚鱼们格外耀眼,它们仿佛深海里的梭鱼一样,成群地来回游动,浩浩荡荡,那股气势在这小小的水池里实在惊人。
可惜很快我就发现了这个水槽里的弱肉强食。换水刷瓷砖的时候,我心血来潮点了点鱼的数量,数来数去,大肚鱼少了两条。我知道它们没那个力气往外逃,水槽又只有这么点大,思来想去,忽然明白过来,大概是被其他的鱼吃掉了。
果不其然,过了几天我就目睹了红色鲫鱼一口吞掉一条大肚鱼的光景。那时我才赫然明白,大肚鱼成群结队地来回飞驰,说到底完全是因为恐惧不安而逃窜,和我那自作多情的诗意没有半点关系。那时暑假即将终了,我开学就要离家去念高中,看着那一水槽的鱼,心想它们也快自由了。
开学前两天,幸存的大肚鱼回到了那个池塘,红色鲫鱼和小草鱼回到了那条清澈的水沟,河里来的各种鱼儿也回了河里,唯独那条孔雀鱼,绕了一圈,又回邻居家那个打着灯光、铺满水草的恒温玻璃水族箱里去了。
石头们堆在阳台上,等待夏天过去,等待发落各处。
再一次养鱼,已经是七年后。
那时也正值夏日,是我大三的时候,搬到了学校里的一座山上。宿舍楼年代久远,宿管大叔一家住在一楼,楼梯的拐角处有一张书桌,摆了一个不大不小的水族箱,亮着一盏小灯,玻璃内壁上长了一小层青苔,但滤水器汩汩地运作着,水是清澈的,里头的鱼个头极小,数量不少,看起来十分悠闲。那天,我拖着行李箱要拐去新宿舍的时候,一眼望见这个水族箱,停下脚步愣了几秒钟,或许是因为没有料到会在那样一个角落看见如此生机勃勃的景象。
后来时常看见宿管大叔站在那里,豪放地撒一把鱼饲料进去,所有的小鱼都挤在水面上争抢,有些饲料太大颗,得好几条鱼来回撕咬才终于被吃进肚子里。
宿管大叔不怎么说话,看见我就笑一笑,点个头就算打招呼了。我偶尔傍晚下课回来的时候,天要黑了,楼道里空无一人,只有角落里的水族箱在发光,我一个人站在水族箱边上,看里面的鱼游动。
天全暗下来了,我就走回房间,楼道里呼啸而过的是远处吹来的海风,呼呼作响。
大四这一年百无聊赖,室友们不是找工作就是准备考研,早出晚归,房间里时常只有我一个人,四月份的时候,隔壁德语系的嘉成不知道哪里弄来一个小鱼缸,一直丢在窗台上,我忽然有一天就跟他要了过来,去找宿管大叔。
我能捞一条回宿舍养吗?
行啊。
他把捞鱼的网递给我,捞两条吧,比较热闹。
我点了点头。
我随便捞起来两条鱼,水族箱是订做的吗?
不是,以前学生毕业的时候扔在宿舍里的,我就捡来放在这里。
大叔说话时,我看见水族箱底部的地方有一条清道夫,正贴在玻璃上。大叔忽然把手伸进水族箱里,折了一段水草,放进我手里的鱼缸里。他说,这样好看些。
那两条鱼就在我的书桌上安家了,它们的天地骤然变小了,却一样悠闲散漫。鱼饲料也是大叔给的,红的绿的,我一次丢那么几颗进去,手上总会留下一股腥味。我有时候趴在书桌上,打开台灯,盯着玻璃后面的鱼,它们的身体被圆形的鱼缸放大了,有那么一些瞬间,我们仿佛相视了一下,但它们总是迅速地游开了。鱼缸里开始长起青苔,我换水的时候也不刻意去刷,一直到毕业离校,三个月的时间,青苔始终淡淡的,仿佛一层纱。
而鱼饲料似乎一点少下去的迹象都看不出来,水草发出了新芽,鱼儿却还是那么小。
离校那天,我把两条鱼和水草倒回了水族箱里,鱼缸又回到了窗台上。
如今毕业也有两年了,出国之后,一直想在房间里养条鱼,却始终没有实现。前阵子去一家中餐馆吃饭,刚一进门,偌大一个水族箱出现在眼前,里面游的,正是我十岁那年带回家的那种金鱼,红的黑的,硕大的眼珠,空灵而飘逸的鱼尾,如精灵一般。
就是在那一瞬间,所有曾经的鱼儿忽然都朝我游来了,在脑袋里变成一条亮光。
我已经很久没有想起当年那些鱼了。
回想起去年暑假回家,路过艾翁家门口,当时我们推沙子的河岸已经被填了土盖起了房子。那片竹林明显地瑟缩了,唯独白鹭低飞,鸣声依旧。水位下降了,河道变窄了。挖河沙的船如巨大的怪物,生满了红色的锈,发出恐怖的轰隆声。
那时我坐在车里,那一切光景就在几秒钟里从眼前飞过,车子拐弯,看不见河了。到家了,把几双鞋拿去阳台,扭头看见那两格水槽中间那块水泥已经被敲掉了,变成了仅有的一大格,母亲说那样用起来宽敞一些。而那些当年泡在水槽里的石块还在,都在盆栽里,各自散落,但没有走远。
阳台的防盗网外,有棵橄榄树已经三层楼高,夏日时节,能挡住太阳。
午后的日光穿过叶子,落在水槽的白色瓷砖上,斑驳而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