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斯迷路记

从撒哈拉沙漠出来之后,我们又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期间翻越了整个阿特拉斯山脉,暗夜行路,在深夜时分才终于到达古城菲斯(Fès)。按照原先的计划,我们应该在傍晚时分到达,不料车子在中途故障。司机把我们送到古城的城门边,用柏柏尔语打了一通电话。

周围有很多小孩在踢球,嬉闹的声音穿过车窗飘了进来。几分钟后,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出现在城门的阴影里。很快,我们跟在他身后,钻进了古城区。巷子里到处都能看见成群结队的男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他们盯着我们看,远远地站着,然后又打闹着跑开了。除了男孩子,巷子里还到处可见夜行的猫,它们步履匆忙,根本不看我们。

到了住的地方,我们放下行李,接我们的年轻人说,夜深了,不宜外出。他去厨房里拿来一些烤饼干,泡了薄荷茶,放了足够多的糖。我们很快吃完,就当做是晚餐了。年轻人的名字叫哈桑,多么熟悉的阿拉伯名字,他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看我们吃完,就离开了。

 

迷宫古城麦地那

翌日清晨,窗外来往的脚步声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把我们吵醒了。我们住的是一栋古老的房子,推开房门就是天井,桌子已经铺好了餐布,哈桑热情地出现了,让我们入座,很快给我们端来早餐。

说话的时候,他的法语里夹杂很多英文,他说法语是城里人在学校里学的语言,他会的都是零零星星学来的。我们的英语又实在磕磕碰碰,到最后,时常是我们说法语,他说英语,沟通竟然也顺畅。

他告诉我们,在菲斯古城里,GPS导航是无能为力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巷子又窄又长,没有尽头,横冲直撞地把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都串在一起。吃过早餐出门,我们站在巷子里,打开手机里的地图,除去几条游客熟悉的老街,大多数果然都是一片空白。我们只能认真查看手里那张哈桑给的地图,不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每条路都有自己的名字,被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仔细辨认而不得。

据说,在菲斯,只要你停下了脚步,就立刻有人走过来,问你需不需要带路。不多时,一个梳着油头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向我们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们突然紧张起来,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说自己不是导游,带路免费。我们迟疑了片刻,他已经大跨步走在我们跟前,招呼着我们跟上去。

他带我们去染坊。走在巷子里,古城里的气味多种多样,大多让人有点措手不及。年轻人笑着说,等去到染坊,这些路上的气味都不过是小把戏了。才几分钟的时间,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巷子蜿蜒曲折,明暗交错,好些时候得侧着身才能钻过去,还得时刻当心自己的额头,一不留神可能就要撞上突然冒出来的横梁。

地上湿漉漉的,像是洒了水,小摊贩突然多了起来,本来就不宽的巷子一下子又被占去大半,卖果子的,卖饼的,卖水的,卖小件皮革玩意儿的,我们觉得离染坊近了,因为皮革制品的深褐色已经在巷子的两侧轮番登场。

我们拐过最后一个弯,走进了一个小小的门房里。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先生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给我们每个人分了一小把薄荷。回过神来,那个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气味染坊

染坊是进不去的,我们只能到染坊周围房屋的楼顶上去,才能看到那一片被高高低低房屋围绕其中的染缸们。胖胖的老板带我们上楼,他用法语说,别忘了拿好薄荷。

每爬上一层,我们都能看见无数的皮革制品挂满墙面,地上也堆得满满当当,满目的深褐色中也有一些亮丽的色彩,深红或是翠绿,甚是耀眼。台阶很陡,大家的步伐小心翼翼,那种带着刺激气味的皮革气息始终弥漫在空气中。

爬到四楼的露台上,刚刚把脚迈出去,手中的薄荷就成了救命稻草。风吹过来的时候,空气里那股浓烈到惊人的气味,让我瞬间清醒万分。那就是染坊的气味了,要不是毫无防备地让它们杀进我的鼻孔,这辈子恐怕都无法想象这满世界的旅游杂志所用尽词汇描绘的菲斯染坊的气味。

这是一门从十六世纪保留至今的古老技艺。菲斯古城的人工染皮是这座古老城市的重要工业,如今游人如织,纷纷爬上周围店家的屋顶露台一窥染坊的忙碌,却不必怀疑,这染坊确确实实在制作世界闻名的永不退缩的皮革制品。那恶臭气味来自染缸中的鸽子粪便和牛尿,摩洛哥人认为,它们能够有效除去皮革上的动物毛发,而且可以让皮革变得柔软和更容易上色,或许这可以算是某种古老的偏方,只是,如今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染缸密密麻麻地紧挨着,被说成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工人们在其中走来走去,被除去了毛发的动物皮,需要由一些工人在染缸里先进行踩压,工人脚下被踩压的皮革一点一点地变得柔软之后,就要被拖进染缸里了。直到今天,菲斯的染坊仍然坚持使用取自植物的天然染料,工人们在染缸里,对皮革来回挤压搓揉,才能让它们充分染色。我们站在露台上,看着忙碌的工人们,他们已经对气味无所畏惧了,不见任何遮挡的毛巾器物,更是不曾见到口罩,倒也是神色自然,大声谈笑。

下一阵风吹过来之前,我们下了楼。那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每一层都有许多看完染坊之后正在挑选皮革制品的游客,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也看看,我们一路东张西望,被琳琅满目的皮衣皮包晃花了眼,许久之后才下了楼,赫然看见坐在大厅里的那个带路的年轻人。

 

出走古城

在历史上,菲斯是摩洛哥王朝的第一座皇城,在卡萨布兰卡那座名满全球的哈桑二世清真寺(Mosquée Hassan II)建成之前,古城内的卡鲁因清真寺(即卡鲁因大学,始建于公元859年,Université Al Quaraouiyine)一直是非洲大陆上最大的清真寺。

而让它在旅游世界声名远扬的,恐怕还是古城里六千余条纵横交错的巷道,不要说远道而来的游客,就算是本地人,也未必能准确无误地识得它们。

那个年轻人带着我们离开了染坊,穿过越来越热闹的巷子,我们看见正在变得越来越多的游客,发现满地的摊贩卖的东西也更加丰富起来了,铜器和瓷器反着光芒,还有那么几个年轻人手里抓着蜥蜴,仿佛行走江湖的艺人。

年轻人走到一家地毯店门口,说他家就要到了,便与我们告辞。他笑笑说,他和哈桑,也就是我们住的民宿那个年轻的老板,是好朋友。不等我们恍然,一转眼,他已经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了。我们便只能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走起来了,那时过了正午,天气已经酷热,我们决定往著名的“蓝门”去,那势必要走到古城的另一端。

我们往高处走,在经过了无数大小街巷之后,忽然就走出了古城的城门。那时候我们已经去过马拉喀什,和它相比,菲斯更是一座以文化闻名遐迩的古城,无论是那座最早的卡鲁因大学,还是如今它仍然作为摩洛哥的宗教圣地,都展示着它在古老而迷人的阿拉伯文化世界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要说我第一次听到菲斯的名字,是因为如今已经定居巴黎的著名作家塔哈尔·本杰伦(Tahar Ben Jelloun),他1944年出生在法国控制下的古城菲斯,早年就读于当地的阿拉伯语与法语双语学校和法语高中。1985年,本杰伦出版《沙的孩子》(L’Enfant de sable),可谓在法语世界一举成名,而1987年出版的续集《圣夜》(La Nuit sacrée)更是摘得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那也是北非作家第一次获得该奖。

如今的街头巷尾,书报摊上到处可见本杰伦的小说,阿拉伯语或法语的版本,只要你拿起其中一本,老板总会走上前来,告诉你,他在几十年前,是一位在北非后花园里就已然对世界不断思考的少年,仿佛亲眼见过在古城小巷中奔跑穿梭的少年本杰伦。

我们走出古城麦地那,爬上了附近的一座山头,烈日当头,我们满头大汗,奋力张目望去,整座古城尽收眼底,清真寺的宣礼塔上,金色的月牙在太阳下正闪闪发光。古城雄伟壮丽,绵延而去,一千两百多年的岁月仿佛一闪而过。但那无尽的时间、历史和秘密,又都仿佛被困在了巷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