坚固的东西如何烟消云散

巴黎圣母院起火的时候,我在塞纳河边看它。

天光仍然明亮,天蓝无云,火舌飞窜,涌上天空的白烟挣扎着散开之后,像是大雨来临前的厚实阴云。各种肤色的人,不管是巴黎人,还是从世界哪个角落来的游客,都呆立在河边,抬头望着高处,像科幻电影里注视外星飞碟降临的地球人。那一刻的画面是荒诞的,仿佛某种进行中的神圣仪式。

火光冲天而起,那根尖塔在人类的注视和呼叫声中无声倒下。多么不可思议,谁曾料到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光景里,会亲眼看见巴黎圣母院受难?如果维克多·雨果——这位让圣母院名扬天下的作家看见眼前的火光,又会作何感想呢?

那时我到巴黎快要半年了,刚刚从巴黎落雪稀薄的冬季中苏醒过来,正在倒春寒的冷风中,从圣母院附近书店里买来的法语版《流动的盛宴》也不过刚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白天时,偶尔会路过摆满海明威的莎士比亚书店。

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写作了,某种词汇和修辞的不适感一直困扰着我,写下的字句似乎都与想象中的模样不同。不过,火烧起来之后,我接到几个媒体朋友约稿,居然也答应了,随后就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写了几篇文章。那应该不算是新闻稿,更像是某种非虚构的文本。时间有限,我在飘着烧焦气味的塞纳河边徘徊,与陌生的法国人说话,深夜时回到自己的住所,匆匆忙忙写下这所见所闻。写完那几篇文章之后,我又去了一趟河边,在某个旧书摊上寻得一本纸页发脆变黄的《巴黎圣母院》。

我重读了一遍钟楼怪人和埃斯梅拉达的故事,忽然又开始重新动笔写了起来,零星碎片、单句段落,用中文写,用法文写,也用英文写,它们缓慢地四散开来。也是在那段时间,我有点儿理解了巴黎圣母院。我曾经以为,用石头建成的它会永远在那里,却没有想过,它也不过是八百年岁而已,星河泱泱,它终有一天也会在这个漫长的瞬间结束之时,在一阵闪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看见新闻里说,法国要举办一次竞赛,让全世界的设计师都来设计样式,最终要在圣母院同一个位置再建一根新的尖塔。那时我脑海里闪过的都是火光中旧塔坍塌的画面,红橙黑灰,旧物原来是这样毁灭的。它们重建、倒下,再重建,等待下一次坍塌。

新塔的到来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新塔重新耸立而起的漫长过程。木石砖瓦,就像那些写完又遗失的字句,在写的当下无比坚固,但将要烟消云散。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7月刊)

文森森林与马恩河

七月初,我认识了家骏。他来巴黎很多年了,几年前搬到马恩河畔,从那之后,每年夏天时候,他都会邀请几个朋友到河边烧烤。今年也要依循旧例,找个好天气,把烧烤架和炭块从地下室搬上来,迎接夏日到来。说这件事的时候巴黎的天气还没有热起来,他随口提了个日期,是两周之后,让我到时候一起去。我答应了。

那天不算太热,但已经有点夏日的意思。我从家里出来,手里提着一盒虾,背包里还有樱桃和牛肉,走了几分钟到公交车站。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里等325路公交车,因此只知道它来的方向,并不清楚它会开往哪里去。车子很快出现,车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气跑了出来,我迟疑了几秒,跟着人群上去。

车子经过几个街区,两边忽然只剩下树了,然后路边出现了很多停着的轿车,还有走在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大多带着一两个孩童。我拿出手机看了地图,公交车正从文森森林正中穿行而过。我想起来,自己见过几次这片森林,最早的一次是因为邮差上门我不在家,把我的一件包裹退回了森林北角的邮局。那时入冬了,我在隔天清晨坐上地铁一号钱去了终点站,夜里落过一点小雪,出站的时候便看见眼前清冽的寒冬冷阳里,伫立着一片高大挺拔的林木,地上满是雪化之后的泥泞,林间的草地也湿漉漉的,我斜斜穿过其中,要去另一头的邮局。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鞋上已经沾满黑色的泥土。

初春时,还有一回,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跑到伊夫里码头附近去看电影,结束之后打算搭公交车回家,结果一不留神坐反了方向,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快到终点站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仍然觉得有些丢脸,竟然一路坐到了终点才下车,等了半天又坐上同一路公交车,沿原路往回。那么一折腾,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那辆公交车后来穿过一片树林,我只记得,忽然有风从玻璃窗涌进来,挟裹着在巴黎市区难得一遇的清新气息。那片夜里偶然闯入其中的林子,也正是文森森林。

这座森林位于巴黎的东南方向,坐巴黎地铁一号线即可达到,不过我想,对前来巴黎的大多数人而言,一号线只意味着卢浮宫、杜乐丽花园、协和广场,或者是拉德芳斯,绝少会注意到另一头的文森。这座森林里有一个动物园、赛马场,在夏季来临时,还会如魔法般变出一座游乐场。而且隐没其中的,还有一块属于天体主义者的草地,在阳光趋于热烈时,巴黎市府便会开启天体日光浴场的周期。

公交车穿过森林,又回到了街道上,很快到达,我下车,按着家骏给的地图找寻那个在河边某处的见面地点。那时我已经走在马路和河岸间的人行道上,右手边狭窄的车道一来一去,中间的隔离岛种了树,人行道左手边便是河岸,高大的树木投下阴影,一路走过去,我看见许多人,他们三三两两各自占据一小块地方,彼此离得很远,趴着看书,坐着聊天,躺着睡觉。再往外一些是灌木丛,灌木后边是流淌的马恩河。

说到巴黎的河流,一下子能想起来的,应该只有一条塞纳河,至于这马恩河,恐怕知者寥寥。前者毕竟横穿城区而过,还终日有坐满热闹游客的苍蝇船往来其上,白天看河,夜晚看岸,说起来也确实漂亮。塞纳河显然是巴黎气质的河,它成就了巴黎,两岸的景观也成就了它。它毕竟是条闻名遐迩的大河,一路奔腾到达温和多雨的勒阿弗尔,终于流进芒什海峡,而马恩河并不一样,它从发源之处一路向西流淌,却于巴黎东南之处,在伊夫里与沙朗东桥间,融入了塞纳河,此后穿过巴黎城区乃至奔向海洋的旅途,就全然交给了它。从这一点上说来,马恩河或许有些内敛,但也更加温柔。

我来到河岸上,走入了树荫里,远远地看见家骏,他躺在草地的野餐布上,黄晓已经到了,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在半年之前我们见过一面,那次是Lucien邀请她一起来吃晚饭,但由于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面,我只记得她在国立工艺博物馆读社会技术科学史的博士,但具体研究什么样的课题,就不太清楚了。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灌木丛有个不大的缺口,可以瞧见河,那里正停着一艘游船,船头处插着一面英国旗,我再往前走了一些,看见那船的甲板上有张白色小圆桌和几把纤细的折叠椅,但一个人都没有。它停靠在那里,挨着那巴掌大的可爱码头,文静优雅。

家骏听见声音,仰头看见我,便站了起来,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一张简易的桌子上,他准备的肉已经腌好了,烧烤架就在不远处,地上是一袋木炭,是夏天时候巴黎超市随处可见的那种。我问他,狗呢?他跟我说过,他和太太养了三只约克夏。他说老大昨晚拉肚子了,就让它们待在家里。我说,那等晚上我再到家里去看看它们。这时他太太打来电话,说其他人也要到了,赶紧把剩下的东西搬下来。他让我留下看那些东西,自己往不远处的家里走。

约好的朋友还在来的路上,家骏又刚走回家去拿酒,河边草地上只剩我一人无聊。我躺在野餐布上,因为被一丛低矮的灌木挡住视线,我看不见河。只能仰面看高处绿得刺眼的树叶,还有枝桠围成的圈,圈里是一片无云的淡蓝天空。

躺了会儿,我爬起来,绕过灌木丛,来到河岸边上,那里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我发现一把将要被草木吞没的长椅,就走过去坐下来了。随后就听到有哗哗几声水声,从我坐的长椅上扭头望去,立刻瞧见了水里有两条狗,还有一个男孩子,他把茶黄色的头发往脑后拨去,挥手拍打,扬起水花,一边哈哈地笑,狗也热情地叫个不停,河面上仿佛忽然十分热闹,河边只剩下一条白色的萨摩耶,它眼神忧郁,把前爪探进河水里,但很快又收了回来,河里的狗叫,它也跟着叫了几声,随后便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河里嬉闹着的男孩和狗。

家骏回来了,搬来了酒,还有草莓,切好的蘑菇和青椒,以及新鲜的牛排。那些东西铺在野餐布上,花花绿绿很好看。他去生火,烟刚冒起来,朋友们忽然就都到了。大家做了自我介绍,家骏的太太给大家分水果,炭火已经烧旺,铁架子放上去,烧烤就开始了。

河畔的风很温柔,林荫下也不热。大家站着说话,我偶尔给家骏搭把手,他被烟吹得很热,汗水在额头上聚集。后来,他太太把他赶到一边去,换自己在架子前忙活起来。灌木丛后面有说话声,也有人在大笑。随后,我们就看见几个穿比基尼的女孩子,抱着游泳圈出现在那里。她们热情地打招呼,随后走回那艘游船上去了。

正是七月中旬,巴黎的酷热尚且需要几天才会到来,马恩河的水还是凉的,她们始终在甲板上晒太阳,并未曾下水,很快游泳圈也不知所踪,可能是收进了船舱里。那天的烧烤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下午六点多钟,似乎永远都烤不完那些鸡腿和蘑菇了,有几只蜜蜂飞过来,落在烤好已经盛在盘里的牛排上,也没有人赶它们。

巴黎的夏季日落得晚,太阳刚刚有点儿西斜,有零星日光破碎地落到草地上,变成某种金色的粉末,风消失了一些时间,但空气里已经消散了热量。

家骏问有没有人想去看看河,大家忙着玩喝酒游戏,最后只有我和他一起去。我们沿着河往前走,起初是河岸边被踩踏出来的小路,后来忽然有了一条修建精致的木栈道,曲折而不知尽头,栈道下的河水流淌缓慢。我们又遇到了那个男孩和那三条狗,他坐在木栈道上,那两条黑色的狗踩在水里,萨摩耶仍然没有下水,它依偎在男孩身上。那时,河水还是清澈的,一眼能望见河床上柔软的泥和细小的沙石。

往前走,有一小段河面猛地变了样貌,被水草吞噬,透出一股暗红和深绿交错的颜色来,水面上,几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鸭子正在玩耍。不过很快,河边又变了颜色,隐约的碧绿之色透着一股生命力,木栈道边上也有了几棵树,家骏嘘了一声,我望向他指去的地方,看见了一只水獭。它手里抓着什么,仰面浮在水上,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我掏出手机,远远地给它拍了照。我和家骏站住了,看它许久,它才像是忽然发现我们,悠闲地翻过身,往河对岸游去,消失在石头后面。

我问家骏,它手里抓的是什么。他没有说话,指了指木栈道边上那几棵树,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绿色的宽大叶子后面,躲着大大小小的绿色无花果。

再往前,河岸的树愈发高大,枝繁叶茂,层层叠叠,四周忽然暗了下来。头上是透不进光的枝叶,脚下是潺潺流水,温度似乎也降了几度。马恩河的水流很慢,很慢,在这一段仿佛都已经静止,我们走上几个台阶,有一座小桥,桥的那一头是一片在阳光下金色的草地。那是个河心小岛,就如一首船停在马恩河上。家骏说,这座岛后面的河岸上,便是文森森林的南端。要是再走几百米,有座大一点的桥,能跨过马恩河,他说,只要过了河,走进树林里,往西北角穿过去,另一头就是你住的地方,并不算太远。我们在桥边站了片刻,便掉头往回走了。

巴黎圣母院大火现场:“我希望这个孩子还能看看它最后的样子”

晚上九点半左右,圣米歇尔天使广场(La Place Saint Michel)上的人越来越多。天主教圣歌《我祝福你,玛丽亚》(Je vous salue Marie)从黄昏时响起,一直没有停下,歌声回荡在广场上:“我祝福你,充满光辉的玛丽亚/主与你同在……圣母玛丽亚,神的母亲/在此刻,在我们死去之时/请为我们这些有罪的可怜人祈祷……”人群里的谈话声细微得几乎不可闻。

刚刚过去的4月15日是复活节圣周的第一天。从下午六点左右起火,到晚上九点半,已经过去了将近四个小时,原本许多人并不太在意的小火已经从巴黎圣母院的屋顶蔓延开来,浓烟飘向巴黎的天空,燃烧中飞扬而起的灰烬在附近的街道上随处可见。

我原本在埃菲尔铁塔附近参加一场新书分享会,圣母院起火之后,看到新闻的读者出现了一阵骚动,有少数几人先行离场,活动也提前结束,我搭乘地铁前往圣母院时,月台广播已经开始通知部分站台关闭。我在 Odéon 站提前下车,步行前往塞纳河边,达到时这里已经围满人群,无数照片和短视频被上传到各个社交网络,Facebook 和 Instagram 上开始出现从各个角度拍摄的圣母院,画面里浓烟滚滚,火舌从屋顶窜起,而火势在这漫长的见证中越来越大。快到七点时,圣母院附近的几个地铁站,如西岱(Cité)站和圣米歇尔(Saint Michel)站,都已经关闭,部分道路也已经不能通车。 

法国总统马克龙原计划于当天晚上八点发表电视讲话,总结进行了整整三个月的“全国大辩论”。全国辩论被视为马克龙针对“黄背心”运动的一场政治反击,总统本人试图通过这场漫长辩论表现出“舌战群儒”的形象,不厌其烦地为自己的施政辩护。不过,虽然参与人数已经大幅度减少,黄背心运动还是进行到了第二十二场,马克龙当天晚上原本也要回应与“黄背心”运动的有关问题。但十九点刚过不久,媒体就得到消息,电视讲话推迟了。

傍晚七点半过后,广场上的人群越来越多,那时天色还没有暗下来,很多游客惊讶地看着冲天而起的火舌,警笛声从各个方向传来,警察开始在路边拉起封条,西岱岛上的人也已经全部疏散出来。但圣母院正面两座塔楼后面的火光越来越明亮。

晚上八点左右,已经入春的巴黎天色仍然明亮,圣母院的尖塔在熊熊烈火中倾斜,最终倒塌,人群中爆发出一阵惊呼,有人开始哭泣。 

这时《观点报》(Le Point)推送了快讯,马克龙和总理菲利普都到了现场,前总统萨科齐也来了。但大家似乎对他们没有什么反应,附近书店的员工 Patrick 下班之后一直留在附近没有离开,最近巴黎又一次大幅度降温,Patrick 身上还穿着带书店标志的制服,外面套了一件厚外套。他说:“他们总会来的,但一点用也没有。”现场的人们更关心的是,消防车似乎有些不足。周围开始有人疑惑地问身边的人,为什么圣母院的南面始终只能看见一根水柱。

我身旁的年轻男孩把几张照片发到 Instagram 上,写了一句“这次的损失让人太悲伤了”,叹了口气,把手机放回口袋之后望着圣母院的方向,很长一段时间都一动不动。站在我前面的一对母女,倚靠在一起,母亲正在擦眼泪。我问她们圣歌的名字时和她们谈了几句,她们原本要在附近吃晚餐,来到广场之后就没有再离开。

九点一刻,天色已经暗下来了,从我们站的地方望过去,是圣母院的西面,是照片和影像中最常见到的正面,那两座高耸的塔楼后面,红色的火光仍未消退,烟升腾起来消散进夜色里,不可追寻了。

人群中有一位个头不高的老太太,被四周的人群围得严严实实,正翻找纸巾时扭头看见了我,轻声对我说:“太残忍了,不是吗?让巴黎人眼睁睁看它一点点被烧掉。谁敢相信这是发生在21世纪的事情?”说完她沉默了,又看向圣母院,她自始至终没有跟着大家一起唱圣歌,我们又变回了陌生人。 

还有两位穿着黄背心的中年男人,在几乎全是黑灰色大衣的人群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他们手里拿着啤酒,斜靠在一个变电箱上,神色似乎要比周围的人来得更淡然一些,甚至有点儿看热闹的意味。我离他们不远,便从人群中挤过去,打过招呼就问他们为什么穿黄背心,其中一位说不为什么。另一个笑了笑,说马克龙也在现场看着这场大火,“这是关于他的预言”。他又补了一句,认为这周六的黄背心会更加愤怒。

实际上,最初起火的位置,是位于圣母院后方近期正在进行修缮工程的位置。根据 Franceinfo 的电视直播,巴黎警方在最初的声明里认为这场大火是意外事故,或许与这一修缮工程的工人操作不当有关。一段时间以来,圣母院的身躯上铁架林立,而上周被移开的铜像则逃过一劫。这位身穿黄背心的先生说:“修缮过程花了那么多钱,结果一把火全烧了,实在让人愤怒。”另一位接腔道:“看目前这个样子,他们是一点防火的准备都没有,总得有人要负起这个责任。”

这个时候的新闻更令人们焦虑:消防员称仍然不确定是否可以控制住火势蔓延。有许多家长带着小孩来到广场上,附近的地铁站都已经关闭,他们是从更远的地方下车走过来的。一位年轻的爸爸把他的儿子抱起来,小男孩直勾勾地盯着夜色中的圣母院,格外安静,橘红色的火光仍然照映在两座塔楼上。这位父亲说:“如果它今晚真的要坍塌了,我希望这个孩子还能看看它最后的样子。” 

我在公交车站台附近遇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是索邦大学艺术史专业的硕士生,女生叫 Sarah,她一直捂着自己的嘴,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男生说自己的名字是 Hugo,从小就因为这个名字觉得自己和圣母院有某种联系,看见圣母院在眼前燃烧的时候,他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窒息感,能感觉到一种“生理性的心痛”,“当然,叫这个名字的人很多,但是自从雨果写了那本书之后,这个名字就和巴黎圣母院有一些说不清的关联。 

临近夜里十一点时,手机上的《观点报》和 Franceinfo 都已经推送了新闻,消防局发言人说巴黎圣母院的主结构“大体上保住了”,Sarah 和 Hugo 两人看到消息,拥抱在一起,人群里开始陆陆续续传开新闻信息。十一点钟,广场上忽然响起了一阵欢呼和掌声,圣歌的曲调一下子变得高昂起来。

身旁一位年长的先生,手机屏幕上是一张巴黎圣母院着火前的风景照。他放大来看,摇了摇头,见我在看他,开口说:“它逃过了两次世界大战,居然在这样一个平凡的星期一毁于一场大火。真是难以置信啊。而且今天是复活节圣周的第一天,发生这样的事情,实在太让人难以接受了。”他还说,虽然几百年来巴黎圣母院一直在修缮,严格来说也不是最初的那一座巴黎圣母院,但是当大火这样燃起,出现一副这毁灭般的画面,还是让人“不知所措”。

巴黎圣母院始建于十二世纪下半叶,在1163年到1250年间修建完成。在建成之后八个多世纪的岁月里,它曾经遭遇许多危机,但无论是法国大革命、巴黎公社起义,还是两次世界大战,它都得以保全其身。维克多·雨果1831年出版长篇小说《巴黎圣母院》,使这座教堂闻名天下,也得益于这部小说的成功,Eugène Viollet-le-Duc 才能够在十九世纪初对其进行了大规模修缮工作,此后百余年间,世人所见之巴黎圣母院,都是此次修缮的结果。在此次大火中倒塌的尖塔,也是在1831翻修中重建的。严格来说,巴黎圣母院也是一艘“忒修斯之船”,在修修补补之中,最初的圣母院似乎已经被替换成了一座新的圣母院,但谁又能说它不是巴黎圣母院呢?

人群还没有散去。圣歌变得轻快而激昂,年轻人开始和朋友说话,手机屏幕的亮光闪烁,广场上,高处的青铜圣米歇尔天使像双手高举,注视着这万千男女老少。我打开手机,很多巴黎的朋友在 Facebook 上写了“fluctuat nec mergitur”这句话,这是巴黎的城市格言:“历经波浪而不沉没”。

十一点四十分左右,马克龙回到圣母院附近,法国总理菲利普和巴黎市长Anne Hidalgo也在场。马克龙神色严肃地对媒体发表讲话,再次说到“这个夜晚发生的这一切是一场可怕的悲剧”。他提到,当晚有将近500位消防员在现场灭火。他最后说,巴黎圣母院是法兰西的历史和文化,所以一定要重建它。《费加罗报》(Le Figaro)的即时新闻推送称,巴黎圣母院的两座塔楼和教堂的内部大部分得以保全,但三分之二的屋顶已经损毁——那些屋顶是木结构的,其中有许多从圣母院建造之初便已经存在,此外,玻璃花窗也大部分破裂,但许多珍贵文物,如荆棘桂冠,在早前一些时间已经安全抢救出来。截至写下这些文字时,根据BBC的报导,人们颇为关心的圣母院西侧玫瑰窗安然无恙,圣母院建筑的结构部分也未有致命损伤。

广场上似乎没有人关心马克龙说了什么,一位女士拿着不知道哪里来的话筒,领着大家刚刚结束一场祷告。祷告结束之后,人群开始重新唱起了圣歌,声调明显高了许多,有人爬到变电箱上,许多年轻人去买了啤酒回来,也加入唱歌的行列。

午夜降临时,我从人群中悄悄离开,走到马路对面。圣天使像下方的喷泉旁,三三两两的年轻人席地而坐,地上有啤酒,还有从附近麦当劳买来的薯条。我和他们打招呼,他们略显疲惫地回应了我,有个女孩说,她要在广场上待一整夜:“黑夜里的圣母院看起来还和过去一样,不知道天亮时,我看见它破损的模样会不会哭泣。”我从广场上离开,往最近的地铁站走去,经过的几家酒吧门前座无虚席,还有许多人正在一家烤肉店前排队等待。

(本文首发于端传媒)

 

菲斯迷路记

从撒哈拉沙漠出来之后,我们又坐了整整一天的车,期间翻越了整个阿特拉斯山脉,暗夜行路,在深夜时分才终于到达古城菲斯(Fès)。按照原先的计划,我们应该在傍晚时分到达,不料车子在中途故障。司机把我们送到古城的城门边,用柏柏尔语打了一通电话。

周围有很多小孩在踢球,嬉闹的声音穿过车窗飘了进来。几分钟后,一个瘦高的年轻人出现在城门的阴影里。很快,我们跟在他身后,钻进了古城区。巷子里到处都能看见成群结队的男孩子,不过十一二岁,他们盯着我们看,远远地站着,然后又打闹着跑开了。除了男孩子,巷子里还到处可见夜行的猫,它们步履匆忙,根本不看我们。

到了住的地方,我们放下行李,接我们的年轻人说,夜深了,不宜外出。他去厨房里拿来一些烤饼干,泡了薄荷茶,放了足够多的糖。我们很快吃完,就当做是晚餐了。年轻人的名字叫哈桑,多么熟悉的阿拉伯名字,他笑起来眼睛都快眯成一条线了,看我们吃完,就离开了。

 

迷宫古城麦地那

翌日清晨,窗外来往的脚步声和孩子们打闹的声音把我们吵醒了。我们住的是一栋古老的房子,推开房门就是天井,桌子已经铺好了餐布,哈桑热情地出现了,让我们入座,很快给我们端来早餐。

说话的时候,他的法语里夹杂很多英文,他说法语是城里人在学校里学的语言,他会的都是零零星星学来的。我们的英语又实在磕磕碰碰,到最后,时常是我们说法语,他说英语,沟通竟然也顺畅。

他告诉我们,在菲斯古城里,GPS导航是无能为力的,那些错综复杂的巷子又窄又长,没有尽头,横冲直撞地把古城的每一个角落都串在一起。吃过早餐出门,我们站在巷子里,打开手机里的地图,除去几条游客熟悉的老街,大多数果然都是一片空白。我们只能认真查看手里那张哈桑给的地图,不过上面的字迹有些模糊,每条路都有自己的名字,被密密麻麻地印在上面,仔细辨认而不得。

据说,在菲斯,只要你停下了脚步,就立刻有人走过来,问你需不需要带路。不多时,一个梳着油头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向我们提出了同样的问题。我们突然紧张起来,年轻人似乎明白了什么,连忙说自己不是导游,带路免费。我们迟疑了片刻,他已经大跨步走在我们跟前,招呼着我们跟上去。

他带我们去染坊。走在巷子里,古城里的气味多种多样,大多让人有点措手不及。年轻人笑着说,等去到染坊,这些路上的气味都不过是小把戏了。才几分钟的时间,我已经失去了方向感,巷子蜿蜒曲折,明暗交错,好些时候得侧着身才能钻过去,还得时刻当心自己的额头,一不留神可能就要撞上突然冒出来的横梁。

地上湿漉漉的,像是洒了水,小摊贩突然多了起来,本来就不宽的巷子一下子又被占去大半,卖果子的,卖饼的,卖水的,卖小件皮革玩意儿的,我们觉得离染坊近了,因为皮革制品的深褐色已经在巷子的两侧轮番登场。

我们拐过最后一个弯,走进了一个小小的门房里。一位皮肤黝黑的老先生坐在那里,也不说话,只是给我们每个人分了一小把薄荷。回过神来,那个年轻人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

 

气味染坊

染坊是进不去的,我们只能到染坊周围房屋的楼顶上去,才能看到那一片被高高低低房屋围绕其中的染缸们。胖胖的老板带我们上楼,他用法语说,别忘了拿好薄荷。

每爬上一层,我们都能看见无数的皮革制品挂满墙面,地上也堆得满满当当,满目的深褐色中也有一些亮丽的色彩,深红或是翠绿,甚是耀眼。台阶很陡,大家的步伐小心翼翼,那种带着刺激气味的皮革气息始终弥漫在空气中。

爬到四楼的露台上,刚刚把脚迈出去,手中的薄荷就成了救命稻草。风吹过来的时候,空气里那股浓烈到惊人的气味,让我瞬间清醒万分。那就是染坊的气味了,要不是毫无防备地让它们杀进我的鼻孔,这辈子恐怕都无法想象这满世界的旅游杂志所用尽词汇描绘的菲斯染坊的气味。

这是一门从十六世纪保留至今的古老技艺。菲斯古城的人工染皮是这座古老城市的重要工业,如今游人如织,纷纷爬上周围店家的屋顶露台一窥染坊的忙碌,却不必怀疑,这染坊确确实实在制作世界闻名的永不退缩的皮革制品。那恶臭气味来自染缸中的鸽子粪便和牛尿,摩洛哥人认为,它们能够有效除去皮革上的动物毛发,而且可以让皮革变得柔软和更容易上色,或许这可以算是某种古老的偏方,只是,如今也不再是什么秘密了。

染缸密密麻麻地紧挨着,被说成是一个巨大的调色盘,工人们在其中走来走去,被除去了毛发的动物皮,需要由一些工人在染缸里先进行踩压,工人脚下被踩压的皮革一点一点地变得柔软之后,就要被拖进染缸里了。直到今天,菲斯的染坊仍然坚持使用取自植物的天然染料,工人们在染缸里,对皮革来回挤压搓揉,才能让它们充分染色。我们站在露台上,看着忙碌的工人们,他们已经对气味无所畏惧了,不见任何遮挡的毛巾器物,更是不曾见到口罩,倒也是神色自然,大声谈笑。

下一阵风吹过来之前,我们下了楼。那时候已经临近中午了,每一层都有许多看完染坊之后正在挑选皮革制品的游客,老板热情地招呼我们也看看,我们一路东张西望,被琳琅满目的皮衣皮包晃花了眼,许久之后才下了楼,赫然看见坐在大厅里的那个带路的年轻人。

 

出走古城

在历史上,菲斯是摩洛哥王朝的第一座皇城,在卡萨布兰卡那座名满全球的哈桑二世清真寺(Mosquée Hassan II)建成之前,古城内的卡鲁因清真寺(即卡鲁因大学,始建于公元859年,Université Al Quaraouiyine)一直是非洲大陆上最大的清真寺。

而让它在旅游世界声名远扬的,恐怕还是古城里六千余条纵横交错的巷道,不要说远道而来的游客,就算是本地人,也未必能准确无误地识得它们。

那个年轻人带着我们离开了染坊,穿过越来越热闹的巷子,我们看见正在变得越来越多的游客,发现满地的摊贩卖的东西也更加丰富起来了,铜器和瓷器反着光芒,还有那么几个年轻人手里抓着蜥蜴,仿佛行走江湖的艺人。

年轻人走到一家地毯店门口,说他家就要到了,便与我们告辞。他笑笑说,他和哈桑,也就是我们住的民宿那个年轻的老板,是好朋友。不等我们恍然,一转眼,他已经消失在另一条巷子里了。我们便只能自由自在地到处游走起来了,那时过了正午,天气已经酷热,我们决定往著名的“蓝门”去,那势必要走到古城的另一端。

我们往高处走,在经过了无数大小街巷之后,忽然就走出了古城的城门。那时候我们已经去过马拉喀什,和它相比,菲斯更是一座以文化闻名遐迩的古城,无论是那座最早的卡鲁因大学,还是如今它仍然作为摩洛哥的宗教圣地,都展示着它在古老而迷人的阿拉伯文化世界中独一无二的地位。

要说我第一次听到菲斯的名字,是因为如今已经定居巴黎的著名作家塔哈尔·本杰伦(Tahar Ben Jelloun),他1944年出生在法国控制下的古城菲斯,早年就读于当地的阿拉伯语与法语双语学校和法语高中。1985年,本杰伦出版《沙的孩子》(L’Enfant de sable),可谓在法语世界一举成名,而1987年出版的续集《圣夜》(La Nuit sacrée)更是摘得当年的龚古尔文学奖,那也是北非作家第一次获得该奖。

如今的街头巷尾,书报摊上到处可见本杰伦的小说,阿拉伯语或法语的版本,只要你拿起其中一本,老板总会走上前来,告诉你,他在几十年前,是一位在北非后花园里就已然对世界不断思考的少年,仿佛亲眼见过在古城小巷中奔跑穿梭的少年本杰伦。

我们走出古城麦地那,爬上了附近的一座山头,烈日当头,我们满头大汗,奋力张目望去,整座古城尽收眼底,清真寺的宣礼塔上,金色的月牙在太阳下正闪闪发光。古城雄伟壮丽,绵延而去,一千两百多年的岁月仿佛一闪而过。但那无尽的时间、历史和秘密,又都仿佛被困在了巷子里。

马拉喀什:红城的黄昏与夜晚

麦地那(Medina):旧时王都

飞机穿过云层的时候,满眼是金黄的颜色,除了因为西斜的太阳,我想那更是沙尘飞扬而起时才有会有色彩。那时已是傍晚,飞机降落在马拉喀什国际机场,机舱里的空调开得极低。从窗户望出去,机场笼罩在金色的霞光里。那一瞬间,某种本能的错觉让我无法想象机舱外的温度。

走出机舱门的瞬间,热浪扑在脸上,虽然做好了心理准备,但还是有点猝不及防。马拉喀什七八月的气温大多维持在四十摄氏度左右,这个温度,看起来和我在厦门或是台北度过的夏天的温度差不多多少,但身体的感觉却完全不同。马拉喀什的风是热的,它们四面八方笼罩着你,无论在阳光下还是阴影里,热气始终不曾散去。

如今的摩洛哥王国有一千七百多公里的海岸线,过去的五十万年时光里,这片土地受恩于大西洋上吹来的风,更应感激阿拉特斯山脉阻隔了撒哈拉的热浪,得以终年草木芳华。而在这被称为“北非花园”的摩洛哥,其西南部的马拉喀什(Marrakech)更是园中之园。这座位于阿特拉斯山脉脚下的城市,被称为“南方珍珠”,还因城中建筑多以红砖建造而得名“红城”。

马拉喀什于公元一〇七一年由柏柏尔人优素福·伊本·塔淑芬(Youssef Ben Tachfine)建立,他也是穆拉比特王朝(Les Almoravides)的第三位伊玛目和第一位苏丹。十六世纪初,马拉喀什成为萨阿德王朝(Les Saadiens)的首都,一直持续到十七世纪末,萨阿德王朝被延续至今阿拉维王朝(Les Alaouites)取代,它才失去王都的地位。

出租车驶进马拉喀什城区,路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红色的墙和凌乱的马路,在落日的余晖里迸发出让人难以置信的生机。这是一座充满活力的城市,有那么一瞬间,傍晚的马拉喀什让我想起了中国南方县城的傍晚,我想应该是因为眼前热闹的人群,他们熙熙攘攘地涌上街道,接着是摩托车的喇叭声在四面八方回响,路边的摊位也传来叫卖声,通通夹杂热风里,行走的人脚步匆忙,但神色却始终是温和而放松的。

车子停在城门边,司机说古城是不能进去的,于是我们满头大汗地拖着行李走入了人群之中。有穿牛仔T恤的年轻人,也有穿着长袍的年轻人,三三两两地从我们身边经过。有推着小推车的本地人停在我们身边,问我们去哪里。我们警惕起来,没有搭话,靠着手机里的导航走进了巷子里。

巷子悠长而婉转,只有那股热意始终相伴。我们路过了无数的小店,看见橱窗里的长袍,尖角皮鞋,还有散发着奇怪味道的皮革制品,五彩斑斓,挂满了许多墙面。还有那些卖着各种小玩意儿的门店,而那些幽深的店里总是挂着一些发出金黄色光芒的灯,形状千奇百怪,带着金属的耀眼质感,透过灯上打的小孔,能看见火苗摇曳。终于在快要靠近旅店的地方,地图失灵了,无论如何也绕不到那个红色的小点。

街边一个男孩子走向了我们,问我们找哪个旅店,报出名字,他用法语告诉我们就在小巷子里,我们小心翼翼地跟着,辨认着墙上的路标,胆战心惊。来之前听说在摩洛哥带路都是要收小费的,心里正盘算着该给多少合适,男孩子忽然停下来,说到了。随后就是旅店老板满脸笑容地迎接我们,把行李箱搬进庭院里,我们扭头再看的时候,那个男孩子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马拉喀什的旅店,如果被叫做Riad,总是有个深深的天井,四四方方的,抬头一望,能看见一块小小的天空,但那木头的屋檐飞舞着,给人一种高耸而去的错觉。天井里种了几棵树,枝繁叶茂,绿色已经冒出了屋檐。天井里摆了许多餐桌,还有一个极小的池子,我们到的时候,一只猫蹲在边上,一只小小的陆龟正在池边上缓慢爬行着。

那时天就要黑了。旅店老板为我们泡了薄荷茶,那凉意带着一股干涩的感觉,转进喉咙里,再从鼻孔窜出来。茶壶边有个小碟,装了满满的方糖,但茶已经够甜了。

 

库图比亚清真寺与德吉玛广场

九点多钟,出了麦地那古城区,走在街道上,马路上传来的是唯有高分贝的汽车和摩托车喇叭声。忽然,有声音划过天空,从远处传来了,是库图比亚清真寺(Mosquée Koutoubia)的宣礼塔。那是宵礼的时间到了。

我们站在清真寺外面的广场上,趁着天空中最后的一点光亮,匆匆忙忙地和它合照。游客们散落四处,背着相机,有些白人或者黄种人的女孩子穿着短裤或是短裙,身后不远处的长椅上,坐着一些当地的女子,穿着长袍、戴着头巾,面带微笑地看着这些游客们。

男人们走向清真寺,脱下鞋走进去,开始礼拜了。群鸽划过天空,最后一点余晖也消失殆尽了。这里的鸽子似乎比欧洲广场上那些要瘦一些,但它们更加敏锐,而且飞得更高。据说葬在库图比亚清真寺里的Lalla Zohra是一个重获自由的奴隶的女儿,她后来成了一名伊玛目,但也有人说她的父亲是一位智者。无论如何,传说里最动人的部分,是她在夜里会化身鸽子,成为孩子们的守护者。

图库比亚清真寺始建于十二世纪中叶,后被拆除,于十二世纪末重建。站在广场上,便可看见一片残破的墙壁,那边是最早的清真寺留下的痕迹。听说在建造清真寺的宣礼塔时,泥浆里被放入了众多的香料,时至今日,仍然能够闻到其散发而出的香味。我们没有轻易靠近那里,也不曾去闻那墙壁。因为当时夜色就要来临了,宣礼塔变得庄严而不容侵犯。

我们一行往它的东北向走去,便是德吉玛广场(Place Jemaa el-Fna)。

后来白天的时候经过广场,才知道它的广阔。不过白天时,除去几个卖水果或皮革的摊位,也就没有什么热闹的了。夜里的德吉玛广场,才有它自己的活力。摊位纵横交错,仿佛巨大的迷宫,但迷宫的通路早就不见了,满是喧闹的人群,游客和本地人挤在一起,被一个又一个摊位的年轻人拦下来,递上来的菜单让人眼花缭乱,步伐几乎迈不出去了。

烧烤的烟是醒目的,它们窜起来,带着气味,冲向广场的各个角落。但几乎每个摊位上,都能遇见摩洛哥有名的菜肴,塔吉锅(Tagine),名称来自制作这道菜肴的陶锅,它的高盖帽是引人注目的,仿佛一座小小的塔。这个锅盖让水分难以逃脱,烹调时只需要很少的水,便能保持食物的原汁原味。我想,在北非的土地上诞生这样一个器皿,应该是炙热的阳光和吝啬的雨水给了柏柏尔人灵感。

而广场的中央,有如分界线一般罗列一众摊位,每个摊位上高高站着一个摊贩,那就是卖蜗牛汤的推车。我们站在一旁思考该吃什么的时候,离我们最近的蜗牛汤摊主,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的年轻人,用尽全力地招呼我们过去。我终于被鼓动, 要了一小碗。蜗牛肉吃起来口感奇特,滑嫩得让你来不及细嚼慢咽,吃完肉把汤汁也喝了,回想起来,那汤头有几分牛肉汤的味道。据说在当地人眼里,蜗牛汤更像一种药材而非食物,至于能有什么功效,倒也不在乎了。

那时候终于凉快了一些,我们最终坐在了一家羊头肉的摊位前。十数个羊头罗列得十分整齐,老板熟练地拎起一块,轻轻一剥,羊头骨和肉便脱离得干干净净了。那一瞬间,只有一阵缥缈的热气升腾而起,随即消散。留在空气里的唯独羊肉的香气,老板手里是一把细小的弯刀,来回划过几次,切好的羊头肉便在碟子里了,他捏起一把香料,漫不经心地一洒,端给我们。金黄色的油正在碟子里散开,头上明晃晃的灯照下来,如琥珀般晶莹透亮。

老板看了我们一眼,若有所思,转身给我们找来几个叉子,我们这才发现,摊位边围坐的人们,正用手抓着吃羊肉,我们是仅有的几个外国人。有那么一刹那,不小心和陌生人眼神相对,来不及躲开,却看到对方善意地朝我们点了点头。

夜色已经深沉,广场上愈发热闹,那种在中国夜市里随处可见的发着光飞向天空的小玩具,在德吉玛广场也不曾缺席,它们从小贩的手里旋转着飞向夜空,又落下,又飞上去,在烧烤的烟里留下斑斓的光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