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圣母院起火的时候,我在塞纳河边看它。
天光仍然明亮,天蓝无云,火舌飞窜,涌上天空的白烟挣扎着散开之后,像是大雨来临前的厚实阴云。各种肤色的人,不管是巴黎人,还是从世界哪个角落来的游客,都呆立在河边,抬头望着高处,像科幻电影里注视外星飞碟降临的地球人。那一刻的画面是荒诞的,仿佛某种进行中的神圣仪式。
火光冲天而起,那根尖塔在人类的注视和呼叫声中无声倒下。多么不可思议,谁曾料到在这二十一世纪的光景里,会亲眼看见巴黎圣母院受难?如果维克多·雨果——这位让圣母院名扬天下的作家看见眼前的火光,又会作何感想呢?
那时我到巴黎快要半年了,刚刚从巴黎落雪稀薄的冬季中苏醒过来,正在倒春寒的冷风中,从圣母院附近书店里买来的法语版《流动的盛宴》也不过刚读到三分之一的地方,白天时,偶尔会路过摆满海明威的莎士比亚书店。
那时候,我其实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写作了,某种词汇和修辞的不适感一直困扰着我,写下的字句似乎都与想象中的模样不同。不过,火烧起来之后,我接到几个媒体朋友约稿,居然也答应了,随后就以一种难以置信的速度写了几篇文章。那应该不算是新闻稿,更像是某种非虚构的文本。时间有限,我在飘着烧焦气味的塞纳河边徘徊,与陌生的法国人说话,深夜时回到自己的住所,匆匆忙忙写下这所见所闻。写完那几篇文章之后,我又去了一趟河边,在某个旧书摊上寻得一本纸页发脆变黄的《巴黎圣母院》。
我重读了一遍钟楼怪人和埃斯梅拉达的故事,忽然又开始重新动笔写了起来,零星碎片、单句段落,用中文写,用法文写,也用英文写,它们缓慢地四散开来。也是在那段时间,我有点儿理解了巴黎圣母院。我曾经以为,用石头建成的它会永远在那里,却没有想过,它也不过是八百年岁而已,星河泱泱,它终有一天也会在这个漫长的瞬间结束之时,在一阵闪光中消失得无影无踪。
后来看见新闻里说,法国要举办一次竞赛,让全世界的设计师都来设计样式,最终要在圣母院同一个位置再建一根新的尖塔。那时我脑海里闪过的都是火光中旧塔坍塌的画面,红橙黑灰,旧物原来是这样毁灭的。它们重建、倒下,再重建,等待下一次坍塌。
新塔的到来并不重要,要紧的是新塔重新耸立而起的漫长过程。木石砖瓦,就像那些写完又遗失的字句,在写的当下无比坚固,但将要烟消云散。
(本文发表于《萌芽》2019年7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