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森森林与马恩河

七月初,我认识了家骏。他来巴黎很多年了,几年前搬到马恩河畔,从那之后,每年夏天时候,他都会邀请几个朋友到河边烧烤。今年也要依循旧例,找个好天气,把烧烤架和炭块从地下室搬上来,迎接夏日到来。说这件事的时候巴黎的天气还没有热起来,他随口提了个日期,是两周之后,让我到时候一起去。我答应了。

那天不算太热,但已经有点夏日的意思。我从家里出来,手里提着一盒虾,背包里还有樱桃和牛肉,走了几分钟到公交车站。那是我第一次站在那里等325路公交车,因此只知道它来的方向,并不清楚它会开往哪里去。车子很快出现,车门打开的时候,一股热气跑了出来,我迟疑了几秒,跟着人群上去。

车子经过几个街区,两边忽然只剩下树了,然后路边出现了很多停着的轿车,还有走在人行道上三三两两的人,大多带着一两个孩童。我拿出手机看了地图,公交车正从文森森林正中穿行而过。我想起来,自己见过几次这片森林,最早的一次是因为邮差上门我不在家,把我的一件包裹退回了森林北角的邮局。那时入冬了,我在隔天清晨坐上地铁一号钱去了终点站,夜里落过一点小雪,出站的时候便看见眼前清冽的寒冬冷阳里,伫立着一片高大挺拔的林木,地上满是雪化之后的泥泞,林间的草地也湿漉漉的,我斜斜穿过其中,要去另一头的邮局。从树林里走出来的时候,鞋上已经沾满黑色的泥土。

初春时,还有一回,那天傍晚我独自一人跑到伊夫里码头附近去看电影,结束之后打算搭公交车回家,结果一不留神坐反了方向,等到反应过来时,已经快到终点站了,虽然没有人知道,但我仍然觉得有些丢脸,竟然一路坐到了终点才下车,等了半天又坐上同一路公交车,沿原路往回。那么一折腾,天色已经完全黑了,那辆公交车后来穿过一片树林,我只记得,忽然有风从玻璃窗涌进来,挟裹着在巴黎市区难得一遇的清新气息。那片夜里偶然闯入其中的林子,也正是文森森林。

这座森林位于巴黎的东南方向,坐巴黎地铁一号线即可达到,不过我想,对前来巴黎的大多数人而言,一号线只意味着卢浮宫、杜乐丽花园、协和广场,或者是拉德芳斯,绝少会注意到另一头的文森。这座森林里有一个动物园、赛马场,在夏季来临时,还会如魔法般变出一座游乐场。而且隐没其中的,还有一块属于天体主义者的草地,在阳光趋于热烈时,巴黎市府便会开启天体日光浴场的周期。

公交车穿过森林,又回到了街道上,很快到达,我下车,按着家骏给的地图找寻那个在河边某处的见面地点。那时我已经走在马路和河岸间的人行道上,右手边狭窄的车道一来一去,中间的隔离岛种了树,人行道左手边便是河岸,高大的树木投下阴影,一路走过去,我看见许多人,他们三三两两各自占据一小块地方,彼此离得很远,趴着看书,坐着聊天,躺着睡觉。再往外一些是灌木丛,灌木后边是流淌的马恩河。

说到巴黎的河流,一下子能想起来的,应该只有一条塞纳河,至于这马恩河,恐怕知者寥寥。前者毕竟横穿城区而过,还终日有坐满热闹游客的苍蝇船往来其上,白天看河,夜晚看岸,说起来也确实漂亮。塞纳河显然是巴黎气质的河,它成就了巴黎,两岸的景观也成就了它。它毕竟是条闻名遐迩的大河,一路奔腾到达温和多雨的勒阿弗尔,终于流进芒什海峡,而马恩河并不一样,它从发源之处一路向西流淌,却于巴黎东南之处,在伊夫里与沙朗东桥间,融入了塞纳河,此后穿过巴黎城区乃至奔向海洋的旅途,就全然交给了它。从这一点上说来,马恩河或许有些内敛,但也更加温柔。

我来到河岸上,走入了树荫里,远远地看见家骏,他躺在草地的野餐布上,黄晓已经到了,她坐在一张小凳子上,我一开始没认出她来,在半年之前我们见过一面,那次是Lucien邀请她一起来吃晚饭,但由于没有留下联系方式,后来就没有再见过面,我只记得她在国立工艺博物馆读社会技术科学史的博士,但具体研究什么样的课题,就不太清楚了。

在他们身边不远处的灌木丛有个不大的缺口,可以瞧见河,那里正停着一艘游船,船头处插着一面英国旗,我再往前走了一些,看见那船的甲板上有张白色小圆桌和几把纤细的折叠椅,但一个人都没有。它停靠在那里,挨着那巴掌大的可爱码头,文静优雅。

家骏听见声音,仰头看见我,便站了起来,我把带来的东西放到一张简易的桌子上,他准备的肉已经腌好了,烧烤架就在不远处,地上是一袋木炭,是夏天时候巴黎超市随处可见的那种。我问他,狗呢?他跟我说过,他和太太养了三只约克夏。他说老大昨晚拉肚子了,就让它们待在家里。我说,那等晚上我再到家里去看看它们。这时他太太打来电话,说其他人也要到了,赶紧把剩下的东西搬下来。他让我留下看那些东西,自己往不远处的家里走。

约好的朋友还在来的路上,家骏又刚走回家去拿酒,河边草地上只剩我一人无聊。我躺在野餐布上,因为被一丛低矮的灌木挡住视线,我看不见河。只能仰面看高处绿得刺眼的树叶,还有枝桠围成的圈,圈里是一片无云的淡蓝天空。

躺了会儿,我爬起来,绕过灌木丛,来到河岸边上,那里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小路,我发现一把将要被草木吞没的长椅,就走过去坐下来了。随后就听到有哗哗几声水声,从我坐的长椅上扭头望去,立刻瞧见了水里有两条狗,还有一个男孩子,他把茶黄色的头发往脑后拨去,挥手拍打,扬起水花,一边哈哈地笑,狗也热情地叫个不停,河面上仿佛忽然十分热闹,河边只剩下一条白色的萨摩耶,它眼神忧郁,把前爪探进河水里,但很快又收了回来,河里的狗叫,它也跟着叫了几声,随后便一直站在那里,看着河里嬉闹着的男孩和狗。

家骏回来了,搬来了酒,还有草莓,切好的蘑菇和青椒,以及新鲜的牛排。那些东西铺在野餐布上,花花绿绿很好看。他去生火,烟刚冒起来,朋友们忽然就都到了。大家做了自我介绍,家骏的太太给大家分水果,炭火已经烧旺,铁架子放上去,烧烤就开始了。

河畔的风很温柔,林荫下也不热。大家站着说话,我偶尔给家骏搭把手,他被烟吹得很热,汗水在额头上聚集。后来,他太太把他赶到一边去,换自己在架子前忙活起来。灌木丛后面有说话声,也有人在大笑。随后,我们就看见几个穿比基尼的女孩子,抱着游泳圈出现在那里。她们热情地打招呼,随后走回那艘游船上去了。

正是七月中旬,巴黎的酷热尚且需要几天才会到来,马恩河的水还是凉的,她们始终在甲板上晒太阳,并未曾下水,很快游泳圈也不知所踪,可能是收进了船舱里。那天的烧烤持续了很久,一直到下午六点多钟,似乎永远都烤不完那些鸡腿和蘑菇了,有几只蜜蜂飞过来,落在烤好已经盛在盘里的牛排上,也没有人赶它们。

巴黎的夏季日落得晚,太阳刚刚有点儿西斜,有零星日光破碎地落到草地上,变成某种金色的粉末,风消失了一些时间,但空气里已经消散了热量。

家骏问有没有人想去看看河,大家忙着玩喝酒游戏,最后只有我和他一起去。我们沿着河往前走,起初是河岸边被踩踏出来的小路,后来忽然有了一条修建精致的木栈道,曲折而不知尽头,栈道下的河水流淌缓慢。我们又遇到了那个男孩和那三条狗,他坐在木栈道上,那两条黑色的狗踩在水里,萨摩耶仍然没有下水,它依偎在男孩身上。那时,河水还是清澈的,一眼能望见河床上柔软的泥和细小的沙石。

往前走,有一小段河面猛地变了样貌,被水草吞噬,透出一股暗红和深绿交错的颜色来,水面上,几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鸭子正在玩耍。不过很快,河边又变了颜色,隐约的碧绿之色透着一股生命力,木栈道边上也有了几棵树,家骏嘘了一声,我望向他指去的地方,看见了一只水獭。它手里抓着什么,仰面浮在水上,自己玩得不亦乐乎,我掏出手机,远远地给它拍了照。我和家骏站住了,看它许久,它才像是忽然发现我们,悠闲地翻过身,往河对岸游去,消失在石头后面。

我问家骏,它手里抓的是什么。他没有说话,指了指木栈道边上那几棵树,我眯着眼睛看了半天,才发现绿色的宽大叶子后面,躲着大大小小的绿色无花果。

再往前,河岸的树愈发高大,枝繁叶茂,层层叠叠,四周忽然暗了下来。头上是透不进光的枝叶,脚下是潺潺流水,温度似乎也降了几度。马恩河的水流很慢,很慢,在这一段仿佛都已经静止,我们走上几个台阶,有一座小桥,桥的那一头是一片在阳光下金色的草地。那是个河心小岛,就如一首船停在马恩河上。家骏说,这座岛后面的河岸上,便是文森森林的南端。要是再走几百米,有座大一点的桥,能跨过马恩河,他说,只要过了河,走进树林里,往西北角穿过去,另一头就是你住的地方,并不算太远。我们在桥边站了片刻,便掉头往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