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鲁汶气味记

从布鲁塞尔中央车站到新鲁汶(Louvain-la-Neuve),如果搭乘直达车,大概需要一个小时,如果在奥蒂尼(Ottignies)站换乘,反而只要五十分钟。火车如同欧洲其他地方一样老旧,途径的大大小小站台,有许多是荷兰语的名字,月台往往十分破落,从车门到月台几乎都有半米高的落差。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初,比利时国内讲荷兰语的弗拉芒族和讲法语的瓦隆族矛盾激化,鲁汶大学也是在那个时候分裂为两个大学。讲荷兰语的科系留在了荷语区的鲁汶(Leuven)原址,而讲法语的科系则迁往法语区奥蒂尼的郊区,成为今天的法语鲁汶大学和这座小小的城市。这样算来,新鲁汶这座城市其实还不到五十岁。

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已经入秋了,天时常阴着,雨落下来的时候夹着细小的冰雹,砸在窗台上啪啪作响。窗台外是一个小小的花坛,但那时候只有一丛灰黑的枯枝,看不出是什么植物,仿佛已经死去很多年了。倒是窗外不远处有棵银杏树,叶子正在迅速地变成金黄,那段时间,清晨起来,看那一地还未被踩过的银杏叶,像发着不可思议的光。

到了冬天的时候,我觉得这实在是一座乏善可陈的城市。半个小时就几乎能把这里走遍,建筑沉浸在冬日的冷漠里,看起来似乎已经很老了,但墙角却又总是棱角分明。毕竟它只有五十年的历史,我总是想,半个世纪以前,这里还不过是一片森林。

有那么几次往湖边去,看见湖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鸭子在上面走,湖边都是体型肥硕的鹅,它们是不敢贸然像鸭子那样踏上湖面的,所以总在湖边游荡,后果就是湖边的路上到处都是绿意盎然的鹅粪,偶尔有猫路过,看起来胆战心惊,恐怕一不留神就被啄一身淤青。

某日,前一夜下的雪静悄悄地化得一干二净了,太阳忽然绽放开来,那棵掉光了叶子的银杏树开始冒出绿色的芽,窗台前的花坛里有猫经常来光顾,它们躲在灰黑的枯枝下,看着绿叶终于冒出来。春天异常短暂,还没有来得及准备,到处就已经是彩色的花,路边的樱花让人惊奇,很快就能看见一地的粉红,无时无刻不在飘落的花瓣让行人停步徘徊。路边繁花种种,颜色各异,气味也变得浓烈而诡异起来,但我没有想到的是,花那么快就都落光了,剩下的只有浓稠得像要滴下墨汁的绿叶了。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这座小城里的其他气味开始丰富起来了。

 

餐厅开始把桌椅搬到室外。露天位置,能晒到阳光的地方总是供不应求。食物的气味也跟着往外游荡,但越是精致的食物,那些香味越是容易被风吹散,有时间围坐着悠闲聊天,能把前菜、主食和甜点完整吃下来,顺便撕小半块面包丢给一旁虎视眈眈的鸽子的,只有那些满头白发的老人们,他们的拐杖和外套放在一起,能填满一个又一个餐厅的衣帽间。

而年轻人们买上三明治和薯条,就坐在他们不远的广场上,各色的皮肤都在阳光里反着光,他们吵吵闹闹,鸽子在一旁走来走去,连咕咕声都听不见了。新鲁汶在天气刚热起来的时候,各种食物的气味都来到了室外,但唯一占上风的,只有薯条的气味。

这是一座因为大学而建起来的城市,圣诞节的时候有多冷清,此时此刻就有多少年轻人。他们步伐一致地匆忙,手里拿着薯条或者“冲锋枪”(mitraillette),很快就消失在某栋教学楼里,只留下一股带着热气的香味。但我对于被叫做“冲锋枪”的薯条三明治实在是无法理解,切开的半根法棍上放上一堆薯条,把蘸酱直接挤在上面就算完成。每次看到有人端着“冲锋枪”,我都在心里思忖吃完这个东西得喝多少水。

然而,“冲锋枪”毕竟是货真价实的比利时食物。刚到这里的时候,我问当地人有没有真正的“比利时美食”,得到的答案只有薯条。他们总是愤愤不平,明明是比利时人发明了薯条,凭什么全世界都叫它“French fries”。当年是美国人这么叫,这个名字才慢慢流行开来,不过那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时候,估计第一个吃到薯条的美国大兵看见它们从一个讲法语的人手下诞生,根本就不知道这个讲法语的人是个比利时人。

法国人当然默默地收下了名号。只是两国人之间因为薯条斗过的嘴估计能编出几本书,最著名的那个笑话是个法国人说给我听的,而且它总是由一个著名的薯条之问开场:“为什么比利时满大街都是薯条?”答案是因为比利时人总是用锥形纸筒装薯条,你一问现在几点了,他们就抬起手看手表,薯条就哗啦啦全倒在地上了。

笑话归笑话,恐怕让人费解的还是为什么薯条这种东西也能叫做美食。和国内大部分出自连锁快餐的瘦弱细长品种对比,比利时的薯条显然要粗壮得多。不知道新鲁汶到底有几家薯条店,但我常去的就有四家,不过,最好吃的薯条居然是在一家酒吧里吃到的。我们朋友间都知道,九点之后才去这家酒吧,就别想吃到他们家的薯条了。

我认识一位在酒吧里打工的女孩,她说比利时薯条得炸两次,新鲜的马铃薯丢进机器里,立刻被切成条,丢进油锅里炸完第一次大概九分熟,这时候里面已经是绵软的状态,捞起来堆成山,等顾客点单了,再让它们回一次炸锅,这一次炸完,薯条的外皮变成淡淡的焦黄色,会有外酥里软的口感。

但比利时最大的发明,应该是为了让薯条变成艺术的蘸酱了。刚来的时候,第一次买薯条,店家问要什么蘸酱,我反问都有什么。店家劈头盖脸报出十余种酱,我愣了几秒,偏偏那家店还没有番茄酱,脑海里能想起来的只有第一种,叫Andalouse,估计是按字母顺序排的,不料吃过之后深深着迷,直到一个月后才终于尝试第二种酱。

细细数来,除了传统的番茄酱、美乃滋、烧烤等口味,还有塔塔酱(Tartare,能吃到酸黄瓜丁)、“美式”酱(其实是法国人发明的)、日本武士酱(samouraï,是比利时人发明的)、巴西酱(Brazil,据说搭配鸡肉也不错)、夏威夷酱(加了菠萝和辣椒)等等,族繁不及备载。

我住的地方附近,有个简易小木屋专卖薯条汉堡,号称新鲁汶最好吃的薯条店。他们家有两款名字带中国的蘸酱,试完了发现其实是泰式酸辣酱。不过,另有一种带着咖喱香气的金黄色蘸酱,十分诱人。有次下雨天去买薯条,看见仍然是长长的队伍,只是排队的本地人都不撑伞,在雨里说说笑笑,等上半个小时面不改色,我是唯一一个撑伞的顾客。

 

到了夜里,薯条的味道很快就淡了,各个角落里都是酒精的气味。从四月起,阳光变得慷慨,欧洲人迫不及待地换上短裤短袖,在大广场每个有太阳的地方席地而坐,手上总是拿着易拉罐。但到了傍晚,一听啤酒是绝对不够的。满大街都能看见左右提着两箱啤酒的男男女女们。白昼越来越长,太阳下山要到夜里十点钟,于是,没能等到天色暗下来,到处就已经是派对的人群。

新鲁汶的年轻人只有两个时候不喝酒,睡着的时候,还有考试的时候。

满地的酒吧里到了夜里,驻唱的歌声传出来,在大街上奔跑。菜单上的酒名眼花缭乱,毕竟啤酒也是比利时的名产,每一款啤酒都有自己专属的杯子,形状高低各异,决不能混着用。年轻人们在酒吧里喊着聊天,很快就喝完自己手里的精酿啤酒。它们可能来自附近如滑铁卢、根特、布鲁日等等地方的酒庄,甚至酿酒桶就在店里。一杯酒喝完了,年轻人很快离开,新鲁汶的夜晚到处是派对,他们钻进一栋栋建筑里,发出尖叫声和欢呼声。

新鲁汶最有名的酒吧叫Casa,据说刚刚来到这座城市的年轻人都要去那里接受洗礼。从学校广场出发,爬上一道斜坡,穿过自然科学学院的几个实验室,路过一个公共图书馆,如果看见身旁的人手里都拿着一个白色的塑料杯,那就是到了。找到入口,往地下室走,这里的楼梯和地板永远黏糊糊的,你不会想知道那到底是打翻的啤酒,还是没忍住的年轻人留在那里的呕吐物,一到下雨天,它们还会混入黑色的脏水。

某个夜晚我去了那里,亲眼看见好几个手上缠着石膏的男孩子,奋不顾身地往舞池里跳了进去。没有人听得见自己的声音,但到处都是声音。音乐到高潮的时候,有那么几句总能迎来全场合唱。忽然安静了几秒,响起了《Let it go》的前奏,整个酒吧陷入某种疯狂,男孩子们爬上柱子,摆出了艾莎的姿势,那是法语版的,几乎所有人都从头唱到尾。

但自始至终,大家都牢牢抓着自己手里的塑料杯子。那个杯子,几乎是新鲁汶青年酒文化的象征。记得公寓里有个女孩,从自己房间角落里找到前一年的杯子,欣喜若狂,洗都没洗就带着它去Casa喝了一杯。

就像美国的大学一样,新鲁汶也有自己的兄弟会(cercle),新生们也要经过考验(Baptême),才能被学长姐接纳为兄弟会成员。傍晚,出发去派对的年轻人披上画满各种涂鸦和文字的脏兮兮斗篷——几乎看不出它的底色是白色,头上戴着镶了金丝的红色圆帽,黑色的边上别满了金光闪闪的徽章。而那个用绳子挂在脖子上的塑料杯子,将要陪他们喝下一杯又一杯的啤酒。

要是有大型活动,新鲁汶就更是酒的海洋。

去年十月间,中断了一年的“24小时自行车”重新举办,人潮涌动。前年因为布鲁塞尔恐怖袭击事件,新鲁汶这项办了四十年的活动停办了一年,去年卷土从来盛况空前,当天小城里的主干道被围起栏杆,变成自行车道,各种各样的团队要绕着鲁汶这座城市骑上整整二十四个小时的自行车。而车道以外,到处都是卖薯条和酒的餐车。

当天夜里,搭起来的露天舞台周围水泄不通。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主办单位贴心准备的简易厕所。简便程度超乎想象,一个圆柱形一米多高的物体,在四个方向各刨去一个半圆,就变成了四个小便池,随意摆在路边。舞台上歌声震天响,酒一杯杯地喝下去,男孩子们排队围着这个圆柱上厕所,满地都是尿水横流,那个恐怖的气味直到几天之后还迟迟不能散去。

或许是爱喝酒的缘故,在新鲁汶,就算是平日里也到处能看到随地解手的年轻男女们,往往是男孩子喝得迷迷糊糊往墙角一站,搞不清楚自己朝着哪里,女孩子掀起裙子就蹲下,路人赶紧把眼睛望向别处。

想起来布鲁塞尔声名远扬的尿尿小童雕塑,还有某个巷子里游客一样络绎不绝的尿尿女童雕塑,更有某个街角的那只尿尿小狗,这个国家或许真的有关于尿尿的奇怪文化。

不过,虽说上厕所的事情十分随意,啤酒的空罐子反倒不至于乱扔,但它们总是出现在意想不到的地方,有时候被整齐地放在花坛边上,有时候会出现在图书馆的书架上,有那么几次,它们还被放在我的窗台上。如果说冰岛上有小精灵到处安家,那新鲁汶的小精灵可能就是易拉罐了。

 

进入五月,天气终于热了,空气里出现了新的味道,那是烤肉的香气,还有炭火燃烧时升腾而起的白烟的气味。烤肉的味道姗姗来迟,却经久不散。

湖边的草地上每隔几步就是一群围坐着烤肉的年轻人。从五月初开始,超市里开始腾出大片的地方,把烧烤架和炭火、锡箔纸摆在一起。拉来两个大冰柜,满满都是带着“BBQ”字样腌好的肉类,边上成箱的啤酒比人还高。

湖边的鹅们失去了领地,人类搬来了铁架和火苗,还有食物和音箱,天色渐暗,白烟四起,喧闹声在湖面上荡漾开来。喝醉酒的年轻人们朝湖里丢东西,据说曾经从里面捞出来过沙发和附近超市的购物车。

我经常看见Servais教授傍晚的时候在湖边遛狗,他应该有七十多岁了,总是不紧不慢地从烧烤架里窜出来的烟雾里走过去,面带笑意地看着年轻人们。退休前他是历史系的教授,遥想当年,鲁汶大学分裂的时候,意气风发的他是鲁汶大学的学生,跟着讲法语的科系来了新鲁汶,那时候城市是新的,此后五十年的时间里,他毕业、留校任教、晋升,工作直至退休。而这片湖,一九八四年开挖,断断续续到二〇〇九才有了今天的大小,湖边烤肉的年轻人们却可能以为它一直都在这里。

整个五月,新鲁汶像是一个巨大的烤肉场,香味四溢,薯条和啤酒成了配角。但是,忽然就进入六月,考试月到来了,这座城市像是消停了一些,烤肉架消失不见了,阳光下人群依旧,烤肉的味道散了,薯条的气味回归了,而啤酒的气味还要再等待些许时日。

等到七月来临。

捷克两镇小记

去年四月春假,旅途的最后一站是捷克的布拉格,在市区逗留了几日,时间充裕,我们逛得悠闲自在。

不过,跟几乎所有来到布拉格这座城市的旅客一样,我们也知道附近有两个闻名遐迩的小镇,毕竟各路攻略都要写上一笔,于是我们早早订好了这两个目的地的往返车票。

第一天的目的地是卡罗维发利(Karlovy Vary),它有个更为人知的名称,便是KV温泉小镇。初春时节寒气未散,我们那天早早出门,布拉格的石板街道上人群零零星星,我们跳上电车,到了车站换成巴士,在天空变得清朗起来之前,车子已经离开了布拉格市区。

 

乌云下的温泉小镇

巴士在公路上飞驰,两旁是宽阔的平坦原野,地上草色黄绿相间,树上的枝桠已经发出新芽,再远处一些的地方,是绵延开来的树林。

天阴沉沉的,乌云似乎变得更厚重了,深浅不一的银灰色压了下来,我望着车窗外,忽然想起了斯美塔耶的交响诗《我的祖国》中那一章“波西米亚的原野与森林”,很多年前听到这恢弘壮阔的乐曲时,我从来没有想象过,有一天,我自己会来到捷克。

这片大地是捷克人民的母亲,斯美塔耶的乐曲仿佛毫无保留的颂歌,我望着原野尽头耸起的群山,望着墨绿的森林,望着那低沉的天空,似乎感受到了某种诗意。

而卡罗维发利就环绕在山林原野之中,它是远离喧嚣的。我们到达的时候临近中午,天色丝毫没有变化,一辆辆巴士上走下来的都是游客,我想,要是没有这些游人,这座小镇或许是个隐秘的所在。

KV小镇置身一个小小的山谷之中,特普拉河将它一分为二。我们沿着河岸往前走去,报刊亭挂着各式各样的杯子,那是卡罗维发利身为温泉小镇的标志性物件。虽然那陶瓷或玻璃的杯子有大有小,但大多数不过巴掌宽长,扁平身躯,一边是耳,一边是细长的口。我也买了一只,上面印着黑白的小镇剪影。

河岸边有冷风吹来,河水清澈见底,河床很低,大小的圆滑石头堆叠,放眼望去,在这仿佛静止的银灰色天空下,河水却始终幽绿而湍急。河岸两侧的楼看上去年代久远,没有繁复的雕刻和花纹,玻璃窗明净透亮,唯独越往远处,墙的颜色似乎也变得缤纷多彩起来。

我们很快走到了温泉回廊,间隔不远就有一个小小的温泉口,终年有热滚滚的泉水流出,我接了一小杯,做好心理准备,不过第一口咽下去的时候,还是出乎意料的有一种怪异感觉。我没有料到温泉水那么咸,带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将杯子里的泉水喝完,我口干舌燥,仿佛刚刚跑了几公里。

抬起头时却看见不远处一位老大爷,应该是小镇的居民,正拿着个硕大无比的杯子猛喝,四目相对,我只能报以微笑,心想这也算是一方水一方人了吧。

来KV小镇,据说除了喝温泉水,还有另外一件事要做,便是吃这里的温泉饼。实话说,第一眼看到温泉饼的时候,我脑海里想起了童年时经常吃的薄饼,闽南地区的某种小食,带着浓厚的米香。后来和朋友说起这个饼,重庆的朋友说他们叫它薄脆,还有人说是茯苓饼,到底勾起了某种似有似无的共同回忆。

有点意外的是,温泉饼的口感,竟然也和薄饼十分相似,只是口味多样,椰子巧克力牛奶水果各类口味一应俱全。几片下肚,才忽然想起一个问题,这个饼和温泉到底有何关系?

两件事做完了,小镇唯一的街道就走到了尽头。我们从河上的桥走过去,心血来潮,越往远处走去,不一会儿,我们看见地上的草湿漉漉的,路边的石头上长满了青苔,身边都是高大的林木,头顶上枝桠盘错,远处则有山景。人群不见了,满眼唯有绿意,耳边只有不知道在哪里的鸟儿的啼叫声,最终,这座小镇最用一座教堂为我们的闲逛画上了句号。

我们从河的另一侧返回,七拐八弯,忽然回到了街道上,有个巨大的温泉口喷出高耸的泉水,热气往天空中散去,一群鸽子围着它转,我们在长椅上坐下,风落在脸上,有一股不经意间察觉的暖意。

 

彩色童话镇

也算是天公作美,隔天我们出发前往第二个小镇克鲁姆洛夫(Cesky Krumlov)时,天空虽然尚有阴云,但是到达小镇的时候,云朵虽然没有散去,却也终于有了明亮日光。

这个被称为CK小镇的目的地,可谓是名声在外,我们满满一辆巴士的游客在山坡的高处下车,走出去几步,放眼可及的便是如童话般色彩斑斓的小镇。据说小镇名字的意思是“河湾上的浅滩”,却也名如其实,蜿蜒的伏尔塔瓦河穿流而过,一侧是古老巍峨的城堡,对岸则是中世纪风貌的小镇。

那些不曾遭遇战火的古老建筑们,如今已经成了珍宝。这里数百年来宁静安谧的生活在步入新世纪之后,不可避免地受到了全球化的冲击。来自天涯海角的陌生旅客,在一年四季不同时节到来,举起相机,发出由衷的赞叹之声。

我顺着山坡往河谷走去,忽然之间就已经步行在小镇的街道上了。那时候,云已经散开了,明朗的日光洒下来,懒洋洋的暖意也就落在了小镇里。路边的阳光里,有本地居民晒着太阳聊着天,街头巷尾,也有众多睡意阑珊的小狗,恣意地趴着,任凭日光打在自己身上。

CK小镇是暖色调的。墙总是被刷成米黄色和褐色,而屋顶则是连绵开来橙色或者赭色,还总能遇见火红的门框和桌椅。地上光滑的石块反射着太阳光,游人们涌进小镇,四散开来,到处却也安静平和。小镇不大,我把手机收了起来,不再看地图,到处闲逛,路过那些布艺商店、手工冰淇淋店,还有一些看不明白却什么都有的小店,遇上零星游客,一切悠闲而从容。

我忽然走到了伏尔塔瓦河边,原本在山坡上看见时让人觉得温柔的河流,忽然就凶猛了起来,河水跃过落差之处,发出巨大声响,犹如轰鸣。桥上满是游客,正轮番摆出姿势留影,我小心地躲着别人的镜头,过了河。

眼前忽然耸立着高大的克鲁姆洛夫城堡。

已过正午,漫天银色的光晕让人目眩,城堡背着光,投下巨大的阴影,走近了一些,让人忽然觉得一阵凉意袭来。我随意找了个台阶往上,竟然也一路爬上了城堡。伸手轻轻碰了碰古老城堡苍白而历经风雨的外墙,透过墙上的拱形石窗望出去,整个小镇沐浴在午后的阳光之中,似乎几百年过去了,一切还是那样平静而了无纷扰。

我在那高处的阳光里站了些许时间,环视整个小镇,四周的陌生人们都同我一样,正一言不发地看着远处,想着自己的心事。过了一会儿,我从另一侧走了下来,往小镇中心广场走去,远远望见那根为了纪念黑死病结束而立的石碑,我在那附近找了家餐厅,要了一份捷克烤鸭,想了想,又要了一支五彩缤纷的冰淇淋。

抬起头的时候,日光闪烁,让我眯起眼睛。

身上的暖意渐渐攀爬,春日忽然近了。

布拉格消息

夕阳还没有落下,我们坐的火车到了,在火车站那个狭小的窗口前,从一脸厌恶的售票员手里接过一张地铁票,到处乱窜,很快到地下去了,再从地铁站里钻出来的时候,景象已经完全不同了。

那是初春时节,我们路过一堵围墙,墙后那棵高大的树,枝桠上已经冒出新绿。街道上人来人往,到处热闹拥挤,电车正叮叮当当从眼前缓缓溜走,我们放松了许多,拿出地图找住处,行李箱的轮子在一块块光滑的石头上哗啦啦响。

 

夜巡布拉格城堡

收拾妥当,我们出门的时候天已经黑了,直奔某家早先找好的餐厅,要了捷克烤鸭和烤肋排,还有当地的啤酒。

那时候我已经去过维也纳,肋排端上来的时候,味道没有太多的惊喜,不料酱料看不透,侍应生给了五六种,一一尝试完毕,倒是给肋排增色不少。作为所谓本地特色的烤鸭,确实让人回味,不过唯独一点不足,就是皇皇半只鸭,几口下来,刀叉实在无力操作,到最后只能双手上阵,也不顾侍应生惊恐的眼神了。

饭饱酒足,我们出门找了辆电车跳上去,打算去看看布拉格城堡,据说那里可以望见布拉格的夜景。电车开得很慢,我们在山脚下了车,不一会儿,手机里的地图就把我们带进了死胡同。知道城堡就在高处,绕着山脚转悠的我们,很快发现了一条石板小路。

那条路上一个人都没有,路灯打在路上,一块块石头反射着浑浊的光。我们互相打趣,毕竟半夜登山也是一件不常做的事情。十几分钟的上坡,当我们开始喘气的时候,眼前忽然就开阔了。那时夜里九点多钟,我们走到平台上,刚才路上的冷清一扫而光,想必我们确实没有找对路,纯粹是歪打正着走到了这里。情侣们搂在一起望着山下布拉格的城市夜景,一家老少正在自拍,各路游客脸上都带着笑,唯独远处两个魁梧的安保人员,一脸严肃,仿佛要融进阴影里。

布拉格的夜景自然也是灯火璀璨,然而与他处不同的是,它似乎只有金色的灯火。没有多彩的颜色和缤纷的霓虹,只有连绵成片的金黄,古老建筑在光中显出隐约的轮廓,一切仿佛抽离了时间,回到了历史中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去了。

我们趁着夜色继续往前走,布拉格城堡已然出现在远处。灯光照在它身上,这座巍峨耸立而起的哥特式城堡庞大得让人迟疑着不敢靠近。它毕竟太过传奇了,无论是古老年代的波西米亚国王,还是至高无上的神圣罗马帝国皇帝,乃至后来的捷克斯洛伐克总统、今天的捷克共和国总统,都在此地办公。

在这伏尔瓦塔河畔的丘陵地,它已经见证了一千一百多年的风雨。我在它脚下那片不算太大的广场上席地而坐,抬起头望着它最高处的塔尖,心想,不知道它对我们这些漫长岁月里不足一提的过客,又是否有过片刻的注视。

 

黄金巷的旧时梦

布拉格城堡脚下的黄金巷大名鼎鼎,或许要归功于卡夫卡。不过话说回来,来到布拉格这座城市的游人,恐怕也很少不会念叨几句关于卡夫卡的往事,至少也隐隐约约知道,曾经有一只大甲虫,就是在这个作家笔下诞生的。

隔日天晴,碧蓝天空之上万里无云。我们终于找到了正确的路,再一次爬上了布拉格城堡的丘陵。快到城堡的时候,拐过一个弯,便是黄金巷了。遇上了来春游的小学生,一众小男孩小女孩穿着荧光黄背心,手拉手走着,让巷子恍惚间真有点黄金的意思。

往前走不了几步,黄金巷22号,便是闻名遐迩的卡夫卡故居。门口站满了要和它合照的游客。那是一栋矮小的瓦房,外墙被刷成了淡蓝色,门是绿色的,阳光正打在它的墙上门上,在初春清晨的寒气里,显得清冷。如今这栋小屋成了一家专卖卡夫卡作品的书店,各国语言的版本,灰暗的书封,摆满了架子。屋里十分狭小,大家挤在一起,几乎转不了身。

其实卡夫卡只在这里住过两年时间。一八八三年,卡夫出生在奥匈帝国统治下的布拉格,那是老城广场附近的一栋楼房,那房子在一八八九年损毁于一场大火,直到将近一百年后,那栋重建的房子外墙才迎来了一尊卡夫卡的胸像。不过,或许正是租住在黄金巷两年时间里,写出了许多传世作品,今天我们说起所谓的卡夫卡故居时,才会不自觉地想起这个局促的小房子。

我们走在巷子里,空气阴冷,到处都是吵闹而充满生气的游人,但走进这巷子里的每一栋房子,又一瞬间静了下来,很多年以前,卡夫卡在一日工作之后,满怀着对官僚的厌恶之情,走回这里时,也是一片寂静的吧。走完这条巷子,我想,他笔下阴冷的世界,到底也是真实的世界。

 

从布拉格广场到查理大桥

在布拉格那几天,我在街道上四处游走,有一种遥远的熟悉感觉,这座城市带着迷人的气息,仿佛街景都与你格外亲近。我逃了几张电车票,胆战心惊,总觉得下一秒有人要来查票,但是始终没有发生。

后来,我开始步行穿过各种小巷。有天午后,忽然就走到了老城广场,那里似乎正在搭建什么,挡去了大半视野,我抬起头,只看见塔楼的尖直冲云霄。那天浓云密布,眼里到处都是银灰色的光芒。广场上人潮涌动,游客们依旧欣喜地拍照,周围一众的小摊生意极佳。我一个人在广场上溜达,忽而有云散开了,阳光落下来,到处都是转瞬而逝的闪闪金光。

那时我离开人群,找到一个小摊,一个女孩正烤着叫Trdlo的布拉格卷,身为国民小吃的它缠在一根根棍子上,炭火将它们烤熟,烤出香气,烤成某种温暖的焦糖颜色。我付过钱,那位美丽的女孩往那空空的卷心里加了一勺冰淇淋,我接过来,站在马路边,看着阳光也落在手里的布拉格卷上。

我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走着,满身都是那甜点给我的香味,路过不知名而热闹非凡的市集,往查理大桥去了。日光下的伏尔塔瓦河熠熠生辉,河上吹来的风跑进了巷子里,游荡在街道上,我吃完了那个卷,踏上了桥。

到处都是游客,还有正在画像的街头手艺人,卖墨镜、图画和明信片的小贩,大家会告诉你,往桥的中心走去,那里有一尊铜像,你摸过他的底座,会有好运气。我思忖着这就是个幼稚的游戏,却发现那铜像实在太过显眼,不知道有多少陌生人听到了这个无稽之谈,然后又亲手实践了它,那底座如今有两块金色的痕迹,是成千上万人亲手抚摸出来的。

我路过雕像,看了它一会儿,又往前走了。午后时光快要结束,余晖落在河面,也是金色的,我回望了片刻桥面的人群,就在走下桥的时候,我忽然有了一个小小的心愿。等从这头回去的时候,天应该也黑了,如果我还能找到雕像,也去摸摸它吧。

日落时,布拉迪斯拉发

那趟旅途之前,我始终记不住这座城市的名字。尽管它是一国之都,尽管它的音节充满韵律,但我总是在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想不起来它完整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直到我们离开布达佩斯,在下午时分坐上火车,我盯着车票上目的地那一栏的一串字母,反复念了几遍,布拉迪斯拉发,才终于记住了它。

下午四点多钟,火车驶进布拉迪斯拉发火车站。下了车厢,老旧的月台引导我们走向车站大厅,实话说,作为首都的火车站,这个大厅实在是太过寒酸了些,不过一个教室大小,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游客也有不少。走下台阶时,我抬起头,赫然看见正前方挂着一句“Welcome to Slovakia”。

 

沿着铁轨前进

那时是四月初,天黑得越来越晚,我和Lucas拖着行李箱,走在这座城市人影稀疏的马路上。手机里的地图让我们穿过一个公园,我们走了进去,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上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一个金属雕塑,我并没有辨认出它究竟指代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朵盛开的花,围绕在它周身的巨大水池早已干涸,像从来没有被注入过池水。无论是雕塑还是水池,都被涂上了凌厉的字迹,有些辨认不得,有些认得字母,但也不知道是何意义。庞然大物般的公园,空无一人之中,矗立着这反射银色日光的硕大金属雕塑,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又回到了社会主义时代的捷克斯洛伐克。

房间是在Airbnb上面找的,房东是个老太太,说着斯洛伐克口音十分浓重的英语,看过我们的护照,给了钥匙,打开房间的窗户,告诉我们,马路对面那家酒吧,“值得一去”。

她很快离开了。

我从打开的窗户望下去,楼下有个小小的电车站,一辆色彩鲜艳的两车厢电车正停下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撞成一片。这里的马路上热闹多了,正赶上下班时间,本地居民来来往往,大家步履轻松。身为斯洛伐克的首都,其实只有五十万人口,城市在国境边陲,多瑙河左岸,与奥地利和匈牙利两国接壤,在世界上也是难得一见。我望向马路对面,西斜的太阳把光芒投在了淡蓝色的墙上,街道上,一群少年正互相追逐,朝着远处跑去。

不远处的路边立着旗杆,斯洛伐克的国旗飘扬在风中。放眼所及之处,一切似乎都有年头了,无论街道,还是房屋,或者是路上蜿蜒的铁轨,都透着一种沧桑而淡然的气息。原本我们的旅行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站,只是发现前往奥地利的火车要经过这里,才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停留一晚。一路旅途紧凑,唯独此时此刻,布拉迪斯拉发这座城市,散发出悠闲而慵懒的气息,将我裹挟其中。

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和Lucas放好行李便下楼,电车又来了,又走了,我们沿着铁轨,往前走去,日光斜照在我的脸上,整个世界金灿灿的。

 

在布拉迪斯拉发城堡的山坡上

走进老城区的小巷子里,我们很快走到了一座古老教堂跟前,我认出了它哥特式的外貌,却又觉得它有些朴素,绿色的尖顶正隐没于余晖之中,我们走了进去,抬头看见高不可及的穹顶,教堂里空无一人,似乎总是那样寒冷,花窗玻璃色彩斑斓地透进来残存的日光,我们转了一圈,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

那是我们去往布拉迪斯拉发城堡路上的偶遇,这种偶然总是让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满足无边的好奇心。后来才知道,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圣马丁教堂,漫长历史进程之中,布拉迪斯拉发曾经在两个半世纪的时光里,是匈牙利的首都,而这座教堂亦曾经是十一位匈牙利国王加冕之所在,即便在这座城市失去首都的地位之后,它仍有四十年时间是加冕教堂。

沿教堂一旁的台阶而上,过一条马路,便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坡上就是布拉迪斯拉发城堡了。我们拾级而上,穿过围墙的门洞,看见了那一排尚未萌发新枝的树木之后巍峨矗立的城堡。这时我回头张望,刚刚仿佛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圣马丁教堂,此刻却沐浴在金色日光之中,翠绿尖顶上的金线闪烁光芒,褐色的砖瓦又一次苏醒过来了。

继续往上走去,城堡正在舒展身躯,它威猛而强壮,站立在山顶之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堡,它实在是简洁得让人难以置信,四四方方的躯体,在蓝天之中留下的轮廓线条也是笔直的,一切棱角,都如刀锋般尖利地刺向天空。

站在城堡前的空地上望去,可将整个布拉迪斯拉发尽收眼底,新城与旧城的界限模糊了,钢筋水泥的公寓楼和红瓦青墙的老宅不分你我,彼此注视着。不远处正是多瑙河,碧蓝色的河水绵延而去,一座现代桥梁横跨其上,车水马龙。趁着日落之前最耀眼的光芒,游人们正把城区与河流摄入小小方框之中。更远处有山,但似乎正在迅速地钻入暮色之中。

 

街道拐角处

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从山坡的另一侧下去了,再一次路过教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披着修士袍的年轻人,理着平头,眉目带着英气,兀自在教堂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踱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我们拐过一个弯,看不见他了,已然回到老城区的街道上。

漫无目的地闲逛,这时候路上的游人多了起来,各式餐厅亮起了暖色的灯光,开始招揽客人。石板路走起来让人步履缓慢,看见前边不远处围着一群人,纵使好奇,也一样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就这样,我们看见了那个“工作中的男人”。这尊从下水道钻出来的半身雕塑,全然是一副浑水摸鱼的神态,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是“工作中”。一群结伴而来的旅客围着他,轮流蹲下与他合照。他就静静地趴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这个街角待了多少年月了。有个本地人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说这个“工作中的”人趴在那里,其实正盯着少女们的裙底看,说罢他摆摆手,虽然下流,但一众游客还是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们离开那里,开始找寻填饱肚子的地方,不料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来到了中心广场。

广场边的法国大使馆,门前也有一尊大名鼎鼎的雕像,名为“拿破仑士兵”,双手交叉前倾着,仿佛搭在长椅上若有所思。对这个雕塑的解说也是五花八门,说他是当年拿破仑军队的士兵,掉了队才永远留在这里,百无聊赖又孤独地在广场上徘徊着。不过,前些日子偶然听说这尊雕像已经被移走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话说回来,在那个当下,我心里想的是,或许他真的是个孤独之人,那个暮色四合的时刻,我们看着他,在那么漫长的几分钟里,路过的游客竟然都对他视而不见,和街角那位下水道里“工作中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个待遇。

那时余晖已经消失殆尽,我们没有逗留太久,径直穿过广场,钻进了更深的巷子里。华灯初上,到处都是明亮而绚丽的橱窗和招牌,古老的布拉迪斯拉发老城区仿佛在一瞬之间年轻了许多。它迷离而悠然,张开温柔怀抱,迎接和我一样的陌生人。

马耳他一日记

地中海的碧海蓝天

从住的公寓走去圣托马斯湾(Il-Bajja ta’ San Tumas)只要三分钟。

清晨的时候我听见瑞闵轻手轻脚地洗漱声响,然后带上门去跑步,我在迷糊中翻了个身,继续睡过去了。

在马耳他那几天,清晨的时候总是下雨,瑞闵毫不在意,他下了楼就往托马斯湾跑去,然后沿着公交车道一路在海岸线上奔跑,十公里的距离。他回来的时候,走进屋里,身上像是升腾而起一阵水雾。那时候我们起床了,开始在厨房里准备早餐,煎鸡蛋,做三明治,面包是本地的,肉类大多是意大利产的,包装袋上印着意大利的国旗。

被地中海的蔚蓝海水环绕其中,马耳他共和国的国土由五个岛屿组成,其中只有马耳他岛、戈佐岛(Gozo)和科米诺岛(Comino)上有居民。我们一行住在马耳他岛东南角的马尔萨什洛克(Marsaxlokk),这里仿佛一个偏远的小镇,每每清晨出门,夜色中回来,公交车开到这一带已经不剩几个乘客了。

第一天到达的时候已经是下午了,我们从机场坐公交车来到住的地方,一路上都是不高的房子,带庭院,越靠近圣托马斯湾,房屋越来越低矮了,出现了大片的空地和田野,绿色的植物开始蔓延。围墙是用椭圆的石头垒起来的,在阳光下有金黄色的光泽。围墙上长着仙人掌。扁而宽大的叶子到处攀爬,车子开过,尘土飞扬而起,缓缓落在它们身上,让它们的绿变得灰扑扑的。我恍惚之间有点走神,这里和我想象中的中东太像了,但这一切景象,却是存在于地中海的心脏之处。

隔天清晨,我们吃过早饭,一起走去圣托马斯湾。我们是在冬天的时候去的马耳他,那时天气凉爽,天上的云闪着银色的耀眼光芒,一团一团仿佛离得很远,却又始终蔓延不决。阳光明媚,我们很快来到了海岸边。望出去,海湾的远处,有几个黑点,背着光,我们看出来了,有人在游泳。海水仍然是冰冷的,我蹲在礁石上,把手伸进水里,一股寒意窜了上来,看见水里的鱼,我才猛然意识到,那海水实在过于澄净了,那些鱼儿看起来就如悬空一般,唯独金属光泽的粼粼波浪还在提醒着你海水的存在。

但稍远一些的海水透着某种绿,仿佛远古时期的铜器身上长出来的锈,明亮夺目却是自然而然的,唯独最远处的海水是蓝色的,那是一种颜料般的明亮蓝色,海水就这样变换着色彩,一直绵延往前,直到与天色融为一体。

 

骑士团的国

从海湾走上来,我们在路边等待公交车。那个站的名字是Bajja,是马耳他语,我猜是“海湾”的意思。

马耳他语里满是这个岛屿国家漫长历史的痕迹,第一眼看见的时候,觉得有点儿像是阿拉伯语的拉丁字母转写。往后才知道,原来马耳他语最开始的时候,便是阿拉伯语。漫长的历史进程里,这个国家被各种外来的势力统治,法语、英语、意大利语也毫不客气地在马耳他语里留下自己的影子。

车来了,马耳他的车辆靠左行驶,这或许是英联邦国家的习惯,刚到的时候总是忘记这点。公路沿着海湾往前,海岸上的植被绿意盎然,风吹来呼呼作响,望出去是无尽的海,地中海的阳光尽管明媚,但这里的海却总让人有悲伤的感觉。

我们要去瓦莱塔,马耳他共和国的首都。位于地中海心脏的这几个小小岛屿,早在公元前十世纪,就有腓尼基人定居,此后漫长的三千年时间里,历经古罗马、迦太基、罗马共和国时代,繁荣昌盛的马耳他在地中海的贸易中成长起来,而后便是拜占庭帝国、阿拉伯帝国的统治。

而在今天的各路旅游杂志和文章中都无法绕开的“马耳他骑士团”则是在1523年从罗德岛迁移来到马耳他的。那时他们称为“医院骑士团”,作为历史上三大骑士团之一,是为了保护本笃会在耶路撒冷的医护设备而成立于第一次十字军东征之后的军事组织。1565年,更名后的马耳他骑士团击败了奥斯曼帝国的军队,在马耳他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也是在这场惨烈的战役之后,骑士团团长瓦莱特(Jean Parisot de la Valette)决定在废墟之上重建一座都城,这座城市也因他得名“瓦莱塔”。

下了车,太阳躲在云层后面去了。我们路过Triton喷泉,看见池子里不可避免的各国硬币,过了座桥,便是进了瓦莱塔的城里了。这座城必然是古老的,从瓦莱特下令建城,再到拿破仑大军远征埃及时路过此地,赶走马耳他骑士团,尔后沦为英国殖民地,一直到共和国成立,如果不算过往的漫长历史,唯独建城至今也过去四百多年了。

瓦莱塔很小,街道上的游客中,亚洲人的身影极少。倒是法国人极多,到处都能听到法语。我们漫无目的地闲逛,打算穿过几条街道,往海边走去。地图上看,瓦莱塔位于小小的塞伯拉斯半岛,延伸进地中海里,走到海边,望向另一边,便可以看见对面的三姐妹城,它们和瓦莱塔就如同触角一样,伸进海里,伸向彼此。

 

落日余晖中的海岸

街道上面包坊的玻璃柜里,可以看见那种长得像饺子的面包,本地人叫它Pastizzi,是烤出来的食物,如果趁热咬开,里面芝士的浓郁香气让人难以忘怀。此外,街道上还有许多冰淇淋店,或许因为真正的旅游旺季是夏天,欧洲人大多是来这里享受阳光的。但那些店里的冰淇淋,却总是打着意大利制造的旗号。

一路上,我一直在寻找那种名为Kinnie的饮料。游人提到它的时候会说它的苦味,但文字到底很难说清楚那是怎样一种味道,不过,等我买到它并且喝下那瓶颜色如可乐一般深沉的饮料时,就能明白过来,味道也不过尔尔,喝它,因为毕竟它是为数不多被贴着“马耳他特产”的食物了。喝完才知道那是橘子皮汽水,这或许能够解释它的苦味,不过喝到最后,还是有一些甜意的。

越是靠近海岸,街道越是狭窄,陡坡变得让人惊奇,午后的阳光打在漆黑的街道上,车轮千百次碾压过的地方,变成两条银色的亮带。阶梯也变得多起来,绕着弯向下走,拐过各式各样的街角,偶尔会路过一些插着国旗,或者骑士团旗帜的建筑,不过它们往往大门紧闭,墙上的铜牌闪闪发光。还有那么一下,我们穿过了一栋白色的建筑,里面的人却都似乎不关心我们的路过,从另一个方向的玻璃门走出去时,回头看见玻璃窗上的一行小字,是马耳他大学的某个校区。

街道一路下坡,七拐八拐,就到了海边。忽然看见海岸对面的建筑映在落日的余晖里,那便是三姐妹城:维托里奥萨(Il-Birgu)、森格莱阿(L-Isla)和科斯皮夸(Bormla)。我们才恍然发现原来穿过这小小的瓦莱塔,花去了整个下午的时间。那时太阳马上就要掉下去了,我们站在堤坝上,对岸是三姐妹城,金黄色的光芒让它们显得精巧而迷人。渔船和货轮停靠在岸边,风平浪静。

沿着海岸往回走,遇见了一只猫,它跟我们走了一会儿,停下来了。再回头看的时候,它已经消失在夜色降临前的暮色中。海更加平静了,落日的离去是迅速的,我们看见了圣埃尔莫要塞,它比瓦莱塔这座城要更古老一些,在1565年那一战中,亦扮演了当之无愧的英雄角色。不一会儿,我们望见远处亮起来的灯塔,还有在黑暗中伸往地中海的长长堤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