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罗伦萨散步者

寒夜里漫游

夜色里我们走出酒店,在漫长而冷清的街道上寻找方向,佛罗伦萨男孩三两成群地出现又消失在街角,面庞仿佛雕塑般精致。已经十二月了,入冬的佛罗伦萨到了夜里寒气涌动,灯光暧昧迷离,我们裹紧大衣,终于走到那家相约的网红餐厅。

我和Wendy这一路的行程都自由而随性,在上一站罗马,碰巧遇到了Wendy的几位朋友,并且得知他们也会在同样的时间来到佛罗伦萨,便约好了一起吃晚饭。据说这家叫Trattoria Za Za的餐厅在网上有很高的评分,当天晚上,一份鼎鼎大名的丁骨牛排和松露意大利面确实给我们留下了相当深刻的印象,以至于接下来几天,我和Wendy又去了两次这家餐厅。

这个冬夜,我们饭饱酒足之后,散漫地在佛罗伦萨的街头游荡,虽然有人警告我们不要逗留太晚,但仗着人多,我们穿过空无一人的古老中央市集,心情甚好,在早已打烊的购物街上尖叫大笑,仿佛多年的老友。那时临近圣诞,到处都是节日的装饰,红绿交错,奢侈品店的橱窗里透出来的光照在我们脸上,有那么一瞬间,仿佛雪真的落下来了。

朋友们住在一栋古老的楼房里,我们围在餐桌边打起了桥牌,他们还买了当地中餐馆的小笼包,大家闹腾着,喝着本地的啤酒,一直到了后半夜。我和Wendy终于起身告辞,两个人要在黑夜中走回酒店了。

夜风冰冷,街道上只有猫和狗,我们二人步伐匆忙地走过St. Trinity桥,路灯晦暗不明,阿诺河上只有点点星光。过了河,路灯变成了暖色,便利店都已经打烊,街旁古老的建筑都被繁复的雕刻覆盖,灯光下拉长的阴影,就像抹上了一层古老的历史。我们一路无话,回到酒店才终于放松下来。

 

冬日翡冷翠漫步

隔天醒来时,酒店走廊里吵吵闹闹,我们收拾完毕出门的时候,看见一群说精力旺盛的少年,或许是来参加冬令营的孩子们。我们走出酒店,迎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寒冷清晨。这座城市终于从夜色中显形,展现出它让人惊诧的颜色与轮廓。我也终于看见这朱自清的佛罗伦司,徐志摩的翡冷翠。

这座古老城市的底色和别处是不一样的,或许是知道它和文艺复兴有说不尽的关系,我总觉得,佛罗伦萨那种沉稳而沧桑的黄土赭色,就是文艺复兴的血色。我们朝着著名的圣母百花大教堂缓步前行,街道笔直而宽阔,曾经古老的楼宇,在临街的一侧都装上了巨大的橱窗,明亮的晨光中,现代工业制造出来的昂贵皮包大衣都闪烁着晶莹而违和的光芒。

冬日的阳光透净,却无法带来暖意。沿着街道往前走去,随处可见咖啡馆,露天的座位上坐了许多人,仿佛在享受着并无热度的阳光。路上行人不少,游客们随处可见,我心想,相比这座城市,他们身上的色彩实在过于鲜艳夺目,未免显得张扬。但不料才过了几分钟,我就不得不为自己刚刚的想法而羞愧了。

拐过街角,圣母百花大教堂出现了。它身上那浓墨重彩、色泽耀眼的条纹,在明净无云的蓝天下,仿佛有奇异的光芒。这座惊艳的教堂,在这座古老的城市中心,确实像是一颗跳跃的心脏,让你感受到一种硕大无边的生命之感。此时此刻,在它投下的巨大身影里,抬起头啧啧赞叹的游客们,忽然变得渺小而黯淡了。

钟楼矗立在教堂身旁,我们预约参观的时间临近中午,便在周围走动。走在街道上,明明古老的城市却让人觉得年轻,圣诞节临近,小朋友们已经戴起了圣诞帽。忽然来了一群游客,围住了不远处的某个东西。待他们散去,那只大名鼎鼎的山猪赫然出现在我们眼前。

据说把硬币放入它的嘴里,许上愿望,放开手的时候如果硬币落入下方的水槽,愿望就会实现。我不知道这个世界上有多少硬币被丢进了各路许愿之所,但坦白讲,我也为投币许愿事业贡献了不少力量。即便这天寒冷刺骨,我还是摘下手套,完成了仪式般的许愿动作,硬币也顺利消失在水槽入口,只不过现在却已经想不起来到底许了什么愿。

佛罗伦萨这座城市适合散步,你走得缓慢,却总能发现某个声名远扬的景点已然出现在眼前。我们随意行走,很快到了领主广场。远远就能望见那尊大卫雕塑的复制品,广场上人潮涌动,冰淇淋店居然也排起了队伍。经过广场,绕过了乌菲兹美术馆,很快就走到河边。我看见了白天的阿诺河,它迟缓而静默,色泽也不纯净,横跨其上的维奇奥桥却小巧精致,我望见它的侧身,心想这斑斓活泼的色彩不知迷惑了多少人,它调皮地将自己将近七个世纪的沧桑藏了起来,只留下若无其事的脸庞。

时至今日,这座从罗马时代就修建起来的老桥,历经王朝更替的战火、看尽人类的疾苦之后,留给世人广为传颂的却是一段甜蜜的记忆。据说,但丁和他的挚爱贝特丽丝就是在维奇奥桥上相遇的,或许是它刻意为之的一笔,渺小而幸福的人类,总是不明白这一切是怎样的珍奇和不易。几百年后,无数幸福的恋人也如同故事的起源一般,来到这里,留下桥上随处可见的同心锁。

 

乔托钟楼之上

登上乔托钟楼花去了不少时间,手机已经被冻得开不了机,我的手也几乎失去知觉。钟楼瘦而高,台阶也是狭小陡峭,无数陌生人来到这里,一言不发地往上攀爬,不时要停下歇息,也要和登顶之后下来的人侧身想让。大家都不说话了,台阶漫无尽头,把人变得沉默。

终于到达的时候,我听到Wendy长长地呼了口气,我看见下面广场上密密麻麻的人群,他们小得看不清楚,而望出去,就是佛罗伦萨这座城绵延的楼宇了,无数高低起伏的屋顶变成了无数的色块,在正午的阳光里,奔腾着消失在远处的迷雾之中。所见都是赭色,城中的建筑规矩而整齐,我看见对面圣母百花大教堂上也有许多游客,那拱形的巨大穹顶,有如神迹,而走动的游客们,就像混沌初静时的细小尘埃。

在《刺客信条》里,无论是圣母百花教堂、乔托钟楼,还是维奇奥桥、美第奇宫,都能找到自己的身影。有许多人朝圣般来到这里,在惊叹之中流连忘返。我站在那高处,望向四面八方的楼宇,想起了站在巴黎凯旋门上的感觉,某种严肃的气氛总是不经意就降临在这样的地方。但我察觉了某些不同,虽然都是放射而去的笔直街道,凯旋门上看见的巴黎是繁华而热烈的,钟楼上望见的佛罗伦萨却沧桑又神秘,它什么都没说,但又仿佛说了太多。

从钟楼上下来,我们便往中央市集去了。

那里热闹非常,我知道,即便是一座有神迹般教堂的城市,也必然有那么一隅充满市井烟火的气息。摊贩们挤满了整个市集,叫卖声此起彼伏,我们寻找许久,才终于在角落里找到了那家专卖牛肚包的古老店面。我们甚至没有语言沟通,老板了解每个陌生来客想要什么,他利落地从锅中捞起牛肉,弯刀飞舞,一气呵成,下一秒,我们已经迫不及待地吃了起来。

那一刻,我的指尖终于有了一点温度。佛罗伦萨太冷了,我想,在某个春天的时候,或许应该再来一趟。喧嚣市集之外,已经笼罩在正午阳光中的佛罗伦萨,温度正在一点一点地升高。我终于有了一丝轻松的感觉。

晴雨罗马

这座城市毕竟盛名在外,来者总是有意追寻某些耳熟能详的古老往事,往上追溯数千年也算是稀疏平常之事,或者是追寻某个风华绝代之人的身影,那便要感谢黑白电影时代留给我们的不朽记忆了。

飞机降落在远郊的达芬奇·菲乌米奇诺机场,太阳正要下山,我们坐大巴前往市区,车窗外,远近有很多形状怪异的树,宛如基因突变冲天而起的巨大蘑菇,这些笠松让我想起了小王子需要时刻警惕的猴面包树,但显然罗马的这些“蘑菇”远远没有猴面包树来得粗壮。车子一路走走停停,灯光在四处亮起,我们看着天光逃散,暮色终于笼罩下来。

 

从圣天使城堡走来的雨夜

和约好的朋友们碰头之后,我们一群正在熟络起来的人,坐在梵蒂冈围墙外的某家小店里,几乎占据了店里所有座位,等待意大利面端上来。那时夜色深沉,屋外正在下雨,石板路上已经污水横流,光滑的石头反射着橙黄色的路灯,仿佛无数暗淡的琥珀。

那天晚上我们一群人走湿了鞋,看见夜雨迷茫中的罗马城。从餐厅离开之后,我们挤在马路对面的一家Gelato遮雨篷布下站着吃完了五彩缤纷的冰淇淋,毫不在意被雨淋湿的肩膀和背包,走过协和大道,往圣天使城堡的方向去了。

和梵蒂冈气势磅礴的大小教堂相比,圣天使城堡仿佛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未经雕饰,甚至和它诞生之初的模样相比,或许都未有太多的改变。

在我的记忆里,台伯河是凶猛湍急的,但那个夜晚,我们在河畔缓步朝着圣天使城堡走去的时候,河水就在身旁,却似乎无声无息了。它的塔楼还在,本是一座碉堡的它,时至今日,仍然保留了某种朴素的凶悍气息。尽管它一度成为教皇的宫殿,但岁月流转,繁华落尽之后,如今的城堡如它自身的颜色一般,不动声色。夜色里,橙黄色的灯照射在城堡高处圣天使的雕像上,塔楼上插着的意大利国旗被雨水打湿了,变得厚重,在风中轻轻晃动着。

它之所以会变成圣天使城堡,要归功于教宗额我略一世一千四百多年前的一次路过。正因为教宗在此地亲眼见证圣米迦勒大天使的显像,城堡才得以名扬天下。那段时间,我正在读特德·姜的《地狱是上帝不在的地方》,那是一个关于天使下凡的故事,当然,其内涵要比我这笼统带过要深刻得多。故事里,姜写道,天使下凡会带来的情况往往是“给某些人赐福,给某些人降灾”。彼时,我望着城堡高处的那尊雕塑,心里想着,这座因人类力量而起的建筑,在那次的天使下凡中,或许阴差阳错地也被赐福了。

城堡正对着圣天使桥,桥上的雕塑在灯光中显得柔和,我们穿过它,钻进了罗马湿漉漉的巷子里。那时候已经是十二月中旬,圣诞节就要到了,路边的小小店铺精心布置的圣诞橱窗仿佛另一个世界,无论是玩偶还是皮革,大衣或是糖果,都闪烁着明亮的光芒。气温降了下来,我裹紧围巾,手机已经冻得关了机。

就在这到处乱逛的某一刻,我们走进了一家咖啡馆。那是著名的金杯咖啡,我心想,这个中文名字实在精妙,不知道是什么人取的,咖啡馆原名直译大概是“黄金咖啡屋”的意思,到中文里成了“金杯”,忽然有了某种传说的迷人气息。虽说如今咖啡馆闻名遐迩,价格却没有顺势上涨。吧台后面的年轻男孩们精心修剪了胡子,我要了一杯拿铁,意大利语的音调迷人而优雅,年轻男孩那一声把重音放在第二个“a”之上的“caffellatte”,有如咖啡的醇香,在我耳畔回荡许久。

站着喝完那杯咖啡,撑起伞离开咖啡馆,刚走出去没几步,赫然看见了万神殿。它高耸在眼前,如此庞然大物让人心惊。雨还在下,万神殿隐没在漆黑的夜幕中,我们靠近它,看见它紧闭的大门。它站在这里多久了?从古罗马时代到今天,被如织游人抬头仰望,四周环绕明亮的小店,门前的广场上有吹萨克斯的街头艺人,游客举起手机围着他,这潘提翁神殿依旧静默着,看着,如过去将近两千年的时光一样。

夜深了,我们小心翼翼地走在石板上,仿佛生怕惊扰住在其间的奥林匹亚众神,还有长眠的伟人们。绕过万神殿,我们很快又钻进了巷子里。

 

废墟是时间的废墟

隔天醒来时,天放晴了。

从旅馆出门,步行十五分钟,路过种满笠松的公园,我们看着斗兽场仿佛在眼前伸展开来,耸立而起,靠近它,惊呼声中带着敬畏,无云的晴朗蓝天之下,它残破的身躯仿佛仍在呼吸,呐喊声也近了,当年疯狂的罗马人们,还在嘶吼吗?

预约讲解的时间是下午,我们在斗兽场脚下的平地上看了它片刻,就往古罗马广场遗址的方向去。游人并不拥挤,昨夜雨未停,眼下地上泥泞不堪,大家走走停停,看着像从废墟中生长出来一般的解说牌,对照手里的地图,想象着数千年前的光景。

大家似乎不自觉地放低了讲话的声音,唯独空中硕大的海鸥发出了嘹亮的嚎叫,那时候天空上的灰色云朵正在聚集,反射着银色的光,海鸥腾空而起,又落下来,站在曾经辉煌之所在,站在如今的残垣断壁之上,把排泄物拉在倾颓断裂的石柱上,瞪着圆眼,看着满脸严肃而不言语的人类们。

想起来以前学拉丁语的时候,课本里的故事场景,大有一部分都在这“广场”上展开,那时候此地正是罗马城的心脏,政治经济之地、集会之所,放眼望去,遍地是神庙与宫殿,如今虽然仅剩些许石柱仍然站立,但气势不减。只是时间无情,历史也总是向前,公元三世纪那场大火,到底把这颗生机盎然的帝国心脏拖入了被损坏与无尽堕落的深渊。

只是斗转星移,废墟之上草木繁盛,游人从世界各地而来,他们来自无数罗马帝国最强盛时都不曾涉足的地方,如今踩在这泥泞的古罗马广场上,或皱眉深思,或谈笑风生,仿佛古老的隐喻,更像是时间的嘲讽。

离开广场之后,我们很快拿到了预约券,领了耳机,走进了斗兽场。那时已经是中午了,我们被讲解员带去斗兽场底下,那是当年坐在观众席上的古罗马人不曾见过的地方,那里阴暗潮湿,寒冷钻进你的肉身,让你止不住打颤。

讲解员的英语带着浓重意大利口音,我艰难辨认,知道这里是关动物的地方,那里是角斗士上场前待的地方,都是一个个如禁闭室一般的隔间。想象当时场上座无虚席,而自己即将被带到场上与狮子搏斗,成为达官贵人乃至平民观看的对象,到底是怎样的心情?罗马的辉煌,血腥到底也是它的底色。

我们爬上竞技场的观众席,讲解员说这里可以容纳五六万人,无论是角斗士比赛、海战表演,还是戏剧演出,都在这个巨大的圆形斗兽场中上演过。

我们登到高处,可以看见斗兽场里到处都是游人,他们脸上挂着笑意,找着合适的角度拍照,对于历史,大家看过、听过,如今也到来过,似乎已经足够了。那时天空乌云聚集,有零星雨点落下,据说要在阳光之下看见斗兽场才最为壮观,同行朋友十分懊恼,我倒觉得阴翳之下,才是此刻斗兽场的心情。

离开斗兽场之后,我们朝着往不远处的帕拉迪诺山走去,风呼呼作响,那时乌云忽然就散了,阳光跌落下来,我回头看斗兽场,它放出金色的光芒,仿佛正在生长,又仿佛正在倒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