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时,布拉迪斯拉发

那趟旅途之前,我始终记不住这座城市的名字。尽管它是一国之都,尽管它的音节充满韵律,但我总是在即将脱口而出的那一瞬间想不起来它完整的名字到底是什么。直到我们离开布达佩斯,在下午时分坐上火车,我盯着车票上目的地那一栏的一串字母,反复念了几遍,布拉迪斯拉发,才终于记住了它。

下午四点多钟,火车驶进布拉迪斯拉发火车站。下了车厢,老旧的月台引导我们走向车站大厅,实话说,作为首都的火车站,这个大厅实在是太过寒酸了些,不过一个教室大小,人头攒动,声音嘈杂,游客也有不少。走下台阶时,我抬起头,赫然看见正前方挂着一句“Welcome to Slovakia”。

 

沿着铁轨前进

那时是四月初,天黑得越来越晚,我和Lucas拖着行李箱,走在这座城市人影稀疏的马路上。手机里的地图让我们穿过一个公园,我们走了进去,行李箱的轮子在石板上发出巨大的摩擦声。

远远地,我就看见了一个金属雕塑,我并没有辨认出它究竟指代了什么东西,似乎是一朵盛开的花,围绕在它周身的巨大水池早已干涸,像从来没有被注入过池水。无论是雕塑还是水池,都被涂上了凌厉的字迹,有些辨认不得,有些认得字母,但也不知道是何意义。庞然大物般的公园,空无一人之中,矗立着这反射银色日光的硕大金属雕塑,那一瞬间,仿佛时光又回到了社会主义时代的捷克斯洛伐克。

房间是在Airbnb上面找的,房东是个老太太,说着斯洛伐克口音十分浓重的英语,看过我们的护照,给了钥匙,打开房间的窗户,告诉我们,马路对面那家酒吧,“值得一去”。

她很快离开了。

我从打开的窗户望下去,楼下有个小小的电车站,一辆色彩鲜艳的两车厢电车正停下来,叮叮当当的声音撞成一片。这里的马路上热闹多了,正赶上下班时间,本地居民来来往往,大家步履轻松。身为斯洛伐克的首都,其实只有五十万人口,城市在国境边陲,多瑙河左岸,与奥地利和匈牙利两国接壤,在世界上也是难得一见。我望向马路对面,西斜的太阳把光芒投在了淡蓝色的墙上,街道上,一群少年正互相追逐,朝着远处跑去。

不远处的路边立着旗杆,斯洛伐克的国旗飘扬在风中。放眼所及之处,一切似乎都有年头了,无论街道,还是房屋,或者是路上蜿蜒的铁轨,都透着一种沧桑而淡然的气息。原本我们的旅行计划里并没有这一站,只是发现前往奥地利的火车要经过这里,才终于决定在这个城市停留一晚。一路旅途紧凑,唯独此时此刻,布拉迪斯拉发这座城市,散发出悠闲而慵懒的气息,将我裹挟其中。

那时是下午五点钟。我和Lucas放好行李便下楼,电车又来了,又走了,我们沿着铁轨,往前走去,日光斜照在我的脸上,整个世界金灿灿的。

 

在布拉迪斯拉发城堡的山坡上

走进老城区的小巷子里,我们很快走到了一座古老教堂跟前,我认出了它哥特式的外貌,却又觉得它有些朴素,绿色的尖顶正隐没于余晖之中,我们走了进去,抬头看见高不可及的穹顶,教堂里空无一人,似乎总是那样寒冷,花窗玻璃色彩斑斓地透进来残存的日光,我们转了一圈,从另一侧的门走了出去。

那是我们去往布拉迪斯拉发城堡路上的偶遇,这种偶然总是让人不得不停下脚步去满足无边的好奇心。后来才知道,那便是赫赫有名的圣马丁教堂,漫长历史进程之中,布拉迪斯拉发曾经在两个半世纪的时光里,是匈牙利的首都,而这座教堂亦曾经是十一位匈牙利国王加冕之所在,即便在这座城市失去首都的地位之后,它仍有四十年时间是加冕教堂。

沿教堂一旁的台阶而上,过一条马路,便是一片绿草如茵的山坡。坡上就是布拉迪斯拉发城堡了。我们拾级而上,穿过围墙的门洞,看见了那一排尚未萌发新枝的树木之后巍峨矗立的城堡。这时我回头张望,刚刚仿佛即将被暮色吞没的圣马丁教堂,此刻却沐浴在金色日光之中,翠绿尖顶上的金线闪烁光芒,褐色的砖瓦又一次苏醒过来了。

继续往上走去,城堡正在舒展身躯,它威猛而强壮,站立在山顶之上。我从未见过这样的城堡,它实在是简洁得让人难以置信,四四方方的躯体,在蓝天之中留下的轮廓线条也是笔直的,一切棱角,都如刀锋般尖利地刺向天空。

站在城堡前的空地上望去,可将整个布拉迪斯拉发尽收眼底,新城与旧城的界限模糊了,钢筋水泥的公寓楼和红瓦青墙的老宅不分你我,彼此注视着。不远处正是多瑙河,碧蓝色的河水绵延而去,一座现代桥梁横跨其上,车水马龙。趁着日落之前最耀眼的光芒,游人们正把城区与河流摄入小小方框之中。更远处有山,但似乎正在迅速地钻入暮色之中。

 

街道拐角处

在太阳落山之前,我们从山坡的另一侧下去了,再一次路过教堂的时候,我看见一个披着修士袍的年轻人,理着平头,眉目带着英气,兀自在教堂投下的巨大阴影里踱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随后,我们拐过一个弯,看不见他了,已然回到老城区的街道上。

漫无目的地闲逛,这时候路上的游人多了起来,各式餐厅亮起了暖色的灯光,开始招揽客人。石板路走起来让人步履缓慢,看见前边不远处围着一群人,纵使好奇,也一样慢慢悠悠地走了过去。

就这样,我们看见了那个“工作中的男人”。这尊从下水道钻出来的半身雕塑,全然是一副浑水摸鱼的神态,居然大言不惭地说是“工作中”。一群结伴而来的旅客围着他,轮流蹲下与他合照。他就静静地趴在地上,笑眯眯地看着前方,也不知道在这个街角待了多少年月了。有个本地人跟我们开了个玩笑,说这个“工作中的”人趴在那里,其实正盯着少女们的裙底看,说罢他摆摆手,虽然下流,但一众游客还是哈哈大笑起来了。

我们离开那里,开始找寻填饱肚子的地方,不料往前走不了多远,就来到了中心广场。

广场边的法国大使馆,门前也有一尊大名鼎鼎的雕像,名为“拿破仑士兵”,双手交叉前倾着,仿佛搭在长椅上若有所思。对这个雕塑的解说也是五花八门,说他是当年拿破仑军队的士兵,掉了队才永远留在这里,百无聊赖又孤独地在广场上徘徊着。不过,前些日子偶然听说这尊雕像已经被移走了,也不知道他是不是终于找到回家的路了。

话说回来,在那个当下,我心里想的是,或许他真的是个孤独之人,那个暮色四合的时刻,我们看着他,在那么漫长的几分钟里,路过的游客竟然都对他视而不见,和街角那位下水道里“工作中的男人”根本不是一个待遇。

那时余晖已经消失殆尽,我们没有逗留太久,径直穿过广场,钻进了更深的巷子里。华灯初上,到处都是明亮而绚丽的橱窗和招牌,古老的布拉迪斯拉发老城区仿佛在一瞬之间年轻了许多。它迷离而悠然,张开温柔怀抱,迎接和我一样的陌生人。